第二章 迷宮(第2/3頁)

我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炕沿上,聽到微弱的震顫。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顫聲,還有別的聲音。是奴才們淩亂的腳步聲。按理說,奴才們走路向來是無聲無息的,他們不能發出聲音,就像他們的腳不存在一樣。但是那天上午,從皇宮堅固的磚石路上傳來的腳步聲,是沉重而淩亂,匆忙和驚慌的。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很多人。那些腳步聲忽而聚攏,忽而向各個方向散開。此外,我還聽到了金屬的聲音,以及,更為遙遠的聲響。那聲音不是來自皇宮。淩亂、復雜的聲音,來自場面更壯大,更難想象的人群。有很多人在跑,有很多人在追逐,有些人的腳步聲突然失蹤了,車輛沉重的輪子壓在路面上發出的,是不安的沉悶的哢嚓聲。還有銳利的槍聲。這些聲音匯集在一起,向皇宮逼近。

從地心深處傳來的聲音,讓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後,這些聲音都消失了。

我環顧四周,陰沉暗淡的房間和平時並無兩樣。從釘死的木板縫隙裏看見的蒿草,比昨日又長高了一尺,它們就要遮蔽爬進我屋裏的幾縷稀薄的陽光。那天上午,沒有一絲風。囚禁我的門和窗戶像往常一樣緊閉著。門上貼著內務府的封條。院子裏空無一人,荒草毫無顧忌地瘋長,光線裏有鹽的味道。沒有人能從這荒涼的院落裏,覺察出活人的氣息。我沒有聽到離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監視我的太監的跺腳聲和咳嗽聲。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裏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渾濁的光線下,整理妝容。我用先天晚上余下的水,一點點清理面部。然後用布巾將水吸幹。即便已經被剝奪了許多日常用品,我還是設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筆。我要等屋裏再亮些才能看見鏡子裏的我。這是每天的功課。我在臉上薄薄施了一層粉。我膚色白皙,原本無須施粉。在被囚禁三年後,我的膚色如今像一張紙,絲綢的光滑與柔潤已消失不見,在我的臉上找不到一絲血色。太後若看見我這副樣子一定會滿意的,她會從中辨認出自己的傲慢與威嚴。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細膩的粉遮掩我臉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來掩蓋我在寂靜光陰中累積的落寞。因此,我一點點,仔細用粉,讓我的臉看上去完好無瑕。我揉開胭脂,讓那艷麗的色彩好像是從粉色中一點點滲透出來。最後,我點上了猩紅的唇色。圓圓的,只在下唇中央畫出一個櫻桃一樣飽滿圓潤的圓。我想,如果有大事發生,皇帝應是在太後身邊的。我希望皇帝看見我,與三年前並無太大分別。

那天,唯一讓我滿意的就是那一點猩紅的色彩。我一身青衣,頭上戴著一枚素色絹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這麽一點紅色。當我最後一次在鏡子裏端詳自己,我看見那點猩紅的唇色,在午後的光線裏,將我所有的青春煥發出來,它提醒我,我還很年輕,這就是我要驕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與痛苦的原因。我起身,邁出門檻,將腰直直挺起來。我步履輕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讓我暈眩。有一秒鐘,我覺得自己溶解在強烈的光中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見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見之時。我在這目光裏忘乎所以。為了再次沐浴在這雙眼睛耀眼的光亮裏,我在甬道上走著,沉默地走著。無聲無息地走著。莊嚴地走著。紫藤茂盛的葉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見皇太後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後的死亡的,我穿過斑駁夏日的光線,只是為了來到皇帝面前,為了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三年。

我沒有見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頤和軒的管事又投下兩塊石頭。這兩塊石頭的分量,一直壓在我的記憶裏。

死亡是一個很長的瞬間。

這個瞬間太長了,以至於我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後,我才看出,這個過程多麽短暫,與我停止不前的24年比較,死亡用去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記憶,它徹底改變了我。我在黑暗中墜落。四面圓形的墻壁打擊我,它們滑膩膩的,卻堅硬而鋒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讓我感到身體的重量,我像一枚被拋出的石子,在狹窄的隧道裏顛簸著,被突然活過來的黑色巨龍吞咬著。我的手被咬斷了,我的胳膊被打斷了,我的頭骨裂開了,巨大的轟鳴聲沖擊著我,骨骼斷開的聲音在隧道裏回響。我身體的各個部分被拆散,掰成細小的碎片,紛紛揚揚,在隧道裏飄揚。血從斷開的地方噴灑出來,骨頭,許多錯綜復雜的器官,在皮肉裏攪成了一堆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