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華文決定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他們要退回活著的世界,越過界線,回到陽光照亮各個角落的時刻,要進入散發著臭氣,能聞到酸味、甜味、苦味的人群。進入喧囂聲。他還要消毒液的氣味,醫院裏讓人心煩的各種氣味,只有在那樣的環境裏,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們正走在返程中,華文的心在狂跳。因為恐懼同樣深刻,恐懼抵在後背上,頂著他的脊梁骨。恐懼和激動,讓他暈眩。他微微合眼,讓這兩種情緒在體內平息。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事實是,那拉牽著他的手,他們正一同走向那片紅色地帶。返回,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恐懼在呼吸裏出入,他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他們吸入陰冷的氣息,吐出的,是冬天的白霜。

他們向紅色天空下走去。並不出於勇氣,而是,恐懼裏有強烈的誘惑和吸引力。與這股力量對抗,只會讓恐懼更加強烈。毋寧說,他們被恐懼深深吸引,向著未蔔的路程進發。

路上行人看不見他們,不時穿過他們,他們避之不及,無從躲閃。這裏有一切東西潮濕發黴的氣味。他們向前走。可是,有什麽法子能讓我們逃脫?華文心裏還存著一點抗拒,抗拒紅色的吸引。已經晚了,這引力不像誰在背後推著他們,而是出自他們自己的意願。

他們被恐懼催眠了。

沒有熱度,沒有炙熱感。他們腳下的柏油路已經變成一條磚石路,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年久失修,縫隙裏長滿了荒草,車輛、人跡、年代,使它坑坑窪窪,破敗不堪。道路兩旁是些只在老照片上才出現過的建築。街道並不寬闊,到處是房屋的殘垣斷壁。這是一個遭遇劫掠的廢墟。廢墟裏鬼影綽綽,都是些身形殘缺不全的魂魄。他們被眼前不斷閃現的景象魘住了。不時有斷裂的木頭掉落,碎片在半空散開,從頭頂砸下,他們眼見那些東西墜落,砸在他們的頭上肩上,卻沒有痛感。他們向前走,意識裏似有一個確定的地方。他們無法交談,舌頭被釘在眼前的景象上。

華文發覺,他能看見那拉在想什麽。她在辨認這些景象。

“海市蜃樓。”

他凝神在腦海裏慢慢寫出一句話。她看見了。

“不,這是北京。”

她抹去他的字跡,像推倒積木房子。

“這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也不在哪裏。這是一片時間的殘骸。”

他又寫。他的字帶著醫生慣有的不耐煩。他盡量控制筆畫,好在那些字很快就會被推倒。

“不,這是九十三年前的北京城。”

這句話如此肯定,精確,不假思索,像是出自本能。

天空是紅色的,天空下是燃燒的烈焰。一輪邪惡的月亮俯瞰這片廢墟。房屋,所有燒焦的地方漆黑烏濁,有的地方是猩紅的灰燼。然而,焰火熾烈,他們還是感覺不到溫度。烈焰離他們總有一些距離,看上去很近,實際卻很遠。周圍的景象不斷變換,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廢墟。

華文已經能夠控制思緒。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也可能,他們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這一點無法確定。如果時間消散,這片廢墟便是一層層時間的倒影,是過去時代幹癟衰亡的影子……他們不可能真正來到一座過去之城,他們看到的,最多是一座過去之城存在過的時間的折射……像水中倒影。那麽,這座1900年的北京城,是在夜晚,還是白天?或者,在這裏根本無須分辨白天和夜晚,白與黑早已混淆不清。這只是一段,很長的路。

他一直看著那拉,即便在思維十分混亂的時候,也一直留意她的變化。她的面容回到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膚色比往常白,不真實的白,接近透明,她所有的表情凝結在微微鎖住的眉頭和眼睛裏。她的雙眼起了變化,一種漸漸回升的興奮,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興奮。

如果水面是平靜的,水質是清澈的,倒影將愈加清晰……她說過,蛾子是從夢裏飛出來的。

她就是秘密。那拉。

華文將手從那拉手裏退出,站定,望著那拉的背影。

在紅色天空下的廢墟上,聳立著一個房間,離他們大約20步遠。他望著她的背影,沒有阻止她。她認出了什麽。有兩面墻塌陷了,天花板完好無損,垂著一具枝形吊燈,懸垂的燈架上是燃燒的蠟燭。周圍堆積著殘破的瓦礫,房間矗立著,像一個怪誕而華麗的櫥窗,它敞開著,在紅色天空下,巍然聳立,觸目驚心。地上鋪著粉藍色團花地毯,靠墻是一排烏黑發亮的衣櫥、櫃子和兩把椅子。一面完好無損的大穿衣鏡,豎立在房間兩面墻相交的地方。

她走進房間。燈光微弱,可鏡子那麽明亮。她停在了鏡子前。她擺弄身上的衣服,端詳著鏡子。接著,她摔倒了。她一定看到了什麽。她是慢慢倒下去的,倒在屋裏的團花地毯上,蜷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