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嬰(第2/2頁)

有七年時間,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著,關系在僵持中越發乏味和空洞。他們的婚姻來自苗秀娥的一廂情願,那兆同不過是無奈地默認。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別無選擇。苗秀娥的父親,這偏僻之地土生土長的農民,也是這片農場至高的領導。在這樁婚姻裏,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實惠,是當上了農場的一個小頭目。作為一名積極改造並與過去劃清界限的積極分子,進入20世紀70年代後,那兆同比別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別人更早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樣的工作。在三十八歲那年,他進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門,從而有機會參與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將收藏,將恢復凈園並使其成為一個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作為余生的追求。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後死於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沒有孩子是難以容忍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周圍人。婚後兩三年如果沒有孩子,事情就會變得異常復雜。他們將成為周圍人關懷的對象。總會有人費盡周折,向他們推薦治療不孕症的偏方和名醫。他們接受關懷,吃偏方,聽中醫的建議,鍛煉,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這種用意明顯的磨合與努力反倒成為他們的障礙,他們越是假裝,越是掩飾,彼此越是生疏與虛偽,以至於冷漠成了他們的安全距離,誰都不願意對方看見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來猶如神助,一家人歡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賜。在農場,人們願意將守密,作為支持這對夫妻實現多年夙願的祝福。之後,苗秀娥由於丈夫返城,順理成章地進入北京。對他們來說,返城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從此離開了每個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個地方,建立起另一種生活。在這項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補辦的出生證讓她在法律上成為他們的親生骨肉,更讓人放心的是,在單位同事與鄰居眼中,他們都是確鑿無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這樣穩妥地得到了解決。在此後的若幹年裏,女孩兒日益顯示出她修復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關系。事實上,她不像他們的孩子。他們對她從來沒有過高的期望。他們的孩子不會這麽好。尤其是,相貌出眾。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兆同年輕時過分細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頭白發與謹慎的態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間的頭發,在這三年裏,變成了白霜。苗秀娥卻相反,她年輕時的矮胖身材,被時間削細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為一個和善、安靜的老女人,面容裏藏著一絲宿命的無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聲在外的老公,早已彌補了這一缺憾。

苗秀娥將故事的開頭部分有意忘記了。

她沒有將那串破舊的碎石項鏈拿給那兆同,出於憂慮與自私,她在進北京前丟了它。她有意將它留在農場。她覺得那東西也許提供了一條讓人擔憂的線索,這條線索會將他們引向那拉並不遙遠的過去,引向紅樹林和某個陌生的男人和女人。雖然她也並非沒有絲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頗有古物鑒定經驗的丈夫,解讀上面古怪的字或圖,一切預示了這個孩子來歷的說法與猜測,她都不需要。對這個孩子,她自有解釋。她的記憶,比任何物件都來得可靠而安全。無論她是否有意丟棄過去的記憶,從進入那一片紅光開始,那拉就只屬於她了。於是,她將紅樹林,破舊的項鏈,解不開的結,軍綠色的帆布包裹統統藏起來,一並忘記。她將自己早夭的兒子從記憶裏抹去,將懷孕、妊娠、生產這一過程與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確認,那拉來自她的子宮,在她的子宮裏長大,一直長到她從紅樹林裏將她領回。

在苗秀娥的記憶裏,只留下了一片微紅的黃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紅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