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華文確定是第一次踏入這所宅院,卻覺得似曾見過。這是一種含混不清的、類似夢境的熟悉。也許印象來自明信片和電視專題片,或是夢境。大多時候,夢不被記憶,有時卻細弱如遊絲,在不經意間閃現。

他們沒有進入客廳,而是到了書房。

每件家具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來的故事。那兆同向華文介紹占據他書房不少面積的花梨木大畫案,華文想,那該是他最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從此後的談話中,華文得知,收藏家引以為豪的東西,卻是另一件跳出他的收藏習慣之外的東西。談話在收藏軼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間來回轉換。畢竟,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醫。

那兆同拒絕將那拉送進精神病院,也拒絕送入醫院的精神科。一旦與這類醫院關聯,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無更改的余地。在那兆同介紹完三把明朝木椅後,他們的談話進入了那拉的主題。

那兆同小心避免說到瘋狂這類用詞。在凈園,瘋狂、瘋子這類詞匯已被禁用。瘋子這個詞匯不適合她。她沒有瘋,最多受了驚嚇,有些心理問題,需要調整。精神病院就是將病人變成一個又一個癡呆與低能兒,如果是這樣,他倒寧願維持現狀,甘願忍受那拉的瘋狂。

“這是精神妄想症。具體說,是被害妄想症。”華文直視那兆同。

“妄想?怎麽會出現妄想?她從小聰明懂事,得的獎狀貼滿了一整面墻,她在妄想什麽?你能解釋她腦子裏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麽?”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腦子裏的怪物是什麽,問題就解決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來掩飾、代替她想回避的東西的一個……我們姑且稱之為象征符號的東西。妄想症有很多種,有自大妄想症、軀體妄想症、情愛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現在您女兒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愛與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說,您女兒用這種方式要求她渴望過,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與安全感。還有一種可能,她也許的確看到和參與了某個恐怖事件,或是目睹過某個場面。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個幻想替她承擔。”

“人麽,難免有時會走入一條死胡同,那拉只不過鉆進了牛角尖,她會走出來的——缺乏愛?你這麽認為?我們將全部的愛都給了她,我們只有她這麽一個孩子。很抱歉,這個說法不成立。”那兆同盡量輕描淡寫。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裏發生過什麽重大變故嗎?或者她自己遭遇過什麽意外創痛?”

“那年她十六歲。生日後不久就開始出現症狀。”

“她平時情緒一直都穩定?”

“她是個快活的孩子。過生日她請來不少同學一起慶祝,玩到很晚——若說有什麽異樣的話,就是那天她過於興奮,說了很多話,還喝了酒。那天,我們允許她和她的同學朋友喝酒,那天,我還特意送了她一件禮物,這或許也是一個原因——之後幾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後來,開始出現幻覺。”

那兆同有講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將來龍去脈講個清楚。每件東西都是有來歷的,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樂趣。況且,畢竟,這只是一次答謝餐,不是研討會。他順著這件藏品講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東西。那天天氣不大好,有些冷,我覺得有人一路跟著我,從地鐵出口一直到中華書局這段路。我停下來看了看。是一個40歲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從未見過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滿身的骨頭被風吹得咯吱作響。總之,這樣一個眼看就要散架的人開口問我,是不是那先生,說他有幾件東西想讓我看看。他先是從一個小包裹裏拿出兩三只鼻煙壺,我知道是前清的遺物,但品相並不好,我心想,這個人能拿出什麽好東西來,看他那邋遢樣兒,我很想趕快走開。他大概見我不耐煩,就又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裏面的一顆珠子。是顆珍珠。是顆老珠。它不該是一件民間的玩意兒,我不敢說是皇帝,但至少該是親王妃子一類人物的配飾。這顆珠子品相很好,光潔如新,我立刻想到,這正是我要為那拉尋找的禮物。我一直想在她過生日時,送件有價值的禮物。所以,看見這件東西時,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表現出急於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討價還價。讓我驚異的是,他說他久聞我的大名,這件小東西,他在為它尋找合適的主人,他只是這顆珠子的一個臨時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選,因此,我盡可放心以任意價格收了這珠子。竹竿說出這麽古怪的話,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很想知道這顆珠子的來歷,於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館喝茶。可我並未探得更多關於這顆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說,有些東西,跟人廝守的時間長了,會變得有靈氣。這是一件有靈氣的東西,在尋找與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說法,因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適的人選。於是,我將錢包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其實只是很少的錢,我知道遠遠不及這件東西的真正價值。他接受了。就這樣,我幾乎白得了一枚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