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語者

晚飯時,媽喊醒了我。我一直在睡,卻怎麽也睡不醒。我還需要兩天,才能將該睡的瞌睡都睡完。瞌睡一直積累著,等著一起爆發。一直以來,我想不受驚嚇地睡個安穩覺,卻從未如願。不過,現在我知道,“它”累了,我也累了,我被折騰得夠嗆,同樣,“它”也不得清閑。許多時間過去了,我知道有一樣東西,“它”和我是無法超越的。死亡。如果死亡能威脅到我,那也一定能威脅到“它”。我就是那只寄居蟹的外殼,若是外殼損壞了,裏面的蟹也會跟著倒黴。我是被“它”摧殘的對象,同時,也是“它”得以出現的理由。我們相互依存,互相攻擊,過著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無法理解的生活。

他們說我病了。他們看不見我說的鬼,就懷疑我幻視幻聽。有段時間,連我也懷疑自己病了。當所有人都齊聲說你病了的時候,你的確會陷入自我懷疑。在這些異口同聲的人群中,不僅有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同學和老師。如果我不在英語課上大聲吼叫,如果我不是極無教養地對老師說,“快把你的衣服脫掉吧,那上面沾滿了溺死鬼的口水”,如果我不向什麽也看不到的虛空投擲觸手可及的書本、紙張和筆,並發出刺耳的呼叫——這一切都太過分了,為我贏得了無法更改的惡名。他們叫我鬼語者。

我需要一個能幫我的人。

客廳裏,他們像往常那樣坐著。我的父母坐在各自的扶手椅裏,兩雙眼睛緊盯著我。他們太緊張了。這也讓我緊張。我面前照例是一碗深褐色的藥水,這是爸的傑作。我皺著眉看了看藥碗,在他們開口說話之前就端起碗喝了起來。我沒有病,只是泄露了秘密。如果我能料到,既然並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幫我,那麽我就應該隱瞞秘密,隱藏恐懼與憤怒。恐懼與憤怒為我帶來了同樣的回報,我能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到他們的恐懼,看到他們因為恐懼我莫名其妙的歇斯底裏而生出的憤怒。

如果我能很好地隱藏自己,那麽在遭到惡鬼襲擊的同時,我將不至於為自己招來別的攻擊,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立。

問題全出在我身上,我先是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那張關不嚴的嘴又告訴了爸。我實在不願意失去爸的信任,但爸相信我是精神出了問題。爸是唯物論者。爸將全部精力花費在古董收藏上,並希望我能沾染一點對這個行業的喜好。爸以自己在20歲就讀完三大卷馬克思著作為豪。媽是個鐘擺,在有神與無神之間搖擺不定,在我和爸之間搖擺。最後,她決定做一個中間主義者,於是,她每天不僅要對著佛像燒三炷香,還要對著國旗飄揚的方向鞠三個躬。媽是新中國誕生的接班人,對紅色的東西非常迷信。媽在客廳裏掛了紅色的燈籠,在平時少人去的房間都擺上紅色封皮的《毛主席語錄》。媽甚至讓我穿上紅襯衣,紅毛衣。紅色雖然讓媽安心不少,對我卻不起作用。我手腕上戴著紅絲線手鐲,腰上也圍著紅腰帶。但是紅色並不能阻止鬼的出現。色彩對“它”是不起作用的。

我頭很痛,眼睛也很澀,可我很清楚,他們在觀察我,想從我的臉上讀懂,我是發生了嚴重的精神問題,還是由於神經衰弱導致了幻覺。他們每天都在疑惑中苦惱著,既不能幫我,也不願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們小心地為我保守秘密,拒絕我的朋友探望,也謝絕了他們自己的朋友。他們這樣做,全是為了我在某一天恢復理智時,能給我一個清白的歷史。他們懼怕這樣的現實,即,有精神病史的女孩既無法找到男人嫁,也很難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他們的憂慮都寫在臉上、掛在眉梢。現在,他們在等我說出我為什麽會去北海公園。他們想知道,我是否已經無可救藥,是幻覺導致我的落水,還是我自行了斷,跳了北海。最不可能的解釋是,我是意外落水。

我一言不發,無聲地咀嚼食物。媽將電視的音量調大了些,這麽沉重的安靜,我們誰都難以承受。我想這麽說他們是會接受的,就說,我去北海公園,是為了散心,而我坐著的那塊石頭,太光滑了,我不小心滑進了水裏。至於我無法自救,那是因為湖水下面長滿水草,我被死死纏住了。

他們需要這樣的解釋,他們比我更脆弱。因為他們愛我。我在惡鬼出現時,第一反應就是躲在他們身後。他們抱住我驚恐不安、瑟瑟發抖的身體,卻並不幫我驅趕那水淋淋的怪物,他們認定我發病了。糟糕的是,我的表現一定接近瘋狂。我只想逃跑,遠離惡鬼和它一身陰冷的氣息,然而陰冷像寒霜包圍了我,使我像一片顫抖的樹葉。可他們感覺不到那寒霜般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