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第2/2頁)

“怎麽樣,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爸會向每個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隨即又直率地凝望華文,在他眼裏搜尋著。華文覺得他很難和她一直對視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對面,伸手測她右手的脈搏。她的雙眸緊緊抓住他,眼裏絕無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澀。

她面無表情,緊抿嘴唇。

“我應該向你道謝,是你救了我。”

“別客氣。”華文笑了笑,“你的脈搏很正常,氣色也很好。”他打算移開手,和她閑聊幾句,讓氣氛輕松些,不想,她使足勁兒一把抓住他。

“幫幫我。”她說。

她長長的手指陷進他的皮肉裏。他有些吃驚,一時無語,只是望著她。

“沒有人相信我,有時我也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都是真的。我不會欺騙打算幫我的人。爸想幫我,卻不肯相信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以為是這兒出了問題。”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說我妄想,過度沉迷幻覺。可是,醫生,我起誓,我說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假。”

“你是說,你看到了鬼?”

“是一個水鬼。”

華文讓回憶停在“水鬼”這個字眼上。患者那張亮閃閃的面孔,似乎就漂浮在他周圍。他四下望了望,覺得有人在注視他。是窗外樹木的影子。水鬼。無疑,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確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輕。但是單純從患者的言談分析,她的邏輯,她希望被了解的企圖,都看不出破綻,只是在說到“水鬼”時,談話才變得荒謬。可若將水鬼換作張三,李四,患者所說的每句話都與常人無異。沒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換真實。這種現象,大都源自創傷記憶。這類患者的邏輯和講述能力都很順暢,但講述的事往往荒誕不經。患者用象征性形象隱瞞了真實記憶,以此逃避真實記憶的傷害。創傷,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從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種人格,來分擔無法承受的記憶。

華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說到水鬼時,患者的眼眸驟然加深,似一團潮濕的霧,掩沒了意識,使她在瞬間跌入深淵。華文喚她的名字,將她從失神迷離中拖出。華文認為這是精神的凝聚反應,因精神過度緊張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雙沉浸在個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緒的眼睛,不是變幻不定,被內心的狂躁與無法控制的思緒所控制,只被動地映現狂亂與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並沒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澤……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們,對外的窗戶完全關閉,眼裏只流露出來自精神神秘園地的信息。那些信息,像一團死水,因凝固,不流動,變得腐敗、混亂與渾濁。

那拉的眼睛是醒著的。

這很矛盾,直覺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華文用力將指尖從前額向腦後攏去,起身,推開門,眼前,那拉坐在醫院的鐵架床上,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卻覺得與她離著相當遠的距離。她一直在後退,即便,他觸到她的脈跳。華文自覺無法縮減這個距離,她在另一個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開了。而那地方,孤獨,冷清,向四周散發寒意。除了脈搏的跳動,他還觸到一絲無法抑制的悲傷,使他的心為之一緊。

華文推開的,是書桌前的窗戶。黝黑的夜色像一張透明的網,在他面前張開。黑夜是緊密的,松動的,帶著誘惑般的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