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

華文醫生的雙手,在屏幕上藍色直線出現劇烈起伏的同時,停了下來。他用力按壓的心臟已經復蘇。盡管,那顆心,曾像擴散的漣漪趨於平息。在過去的一小時裏,這顆心只有些微弱的起伏。是華文的雙手不停按壓,才使它顯出微弱而被動的起伏。這一點足可忽略的動態,只是對華文勤苦勞作的一點回報和鼓勵。越到後來,華文回憶當時的情景,一小時,持續一千八百次按壓,老實說,他不是對這顆心臟絕望,而是對時間,對無休止的按壓下,茫茫無際的時間,感到絕望。

華文近乎虛脫,想找人替換,可就是無法停下來。

他皺著眉,雙眼圓睜,屏幕上那道藍線,在他眼前擴展為一條寬闊的道路。他正順著這條新辟的大路奔跑,氣喘籲籲,揮汗如雨。他無法停下來。地平線近在咫尺,道路源源不斷,朝他湧來,他無法停止。這種情狀只在夢裏出現過。華文喘息著,喘息聲覆蓋了周圍同行的聲音。所有的聲音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只有腳下這條向前伸展的青灰色水泥路。他要阻止它繼續延伸,他意識到,再奔跑下去,他會崩潰。這是瘋狂的,在這一小時裏,他的雙臂和意志,一直被一股力量左右,他被封閉在這股力量裏,像一輛失控的跑車。華文無法預見這輛跑車會撞到什麽,他只是越來越不安和焦慮。這是一場夢魘,他對自己說。他還對自己說,求助吧,向你的同伴們,他們就在旁邊。可傳進他耳朵裏的,依然是自己的喘息聲,無休止的、單一的喘息聲。他無法求助。

究竟是屏幕上突然起伏的藍線驚動了華文,還是恢復生機的心臟,那鏗鏘有力的跳動,使他從無望的奔跑裏蘇醒?是空氣緊張到刺耳尖叫,還是一顆大珠子滾動時清脆的聲響,使他從夢魘般的失控裏得到解脫?是同事們的歡呼聲?他們從未經歷過類似事件,一顆靜止的心臟,會在停跳一小時後,重新跳動。不過,這歡呼聲稍晚些,該是在珠子的聲音和被救者的叫聲之後。再後來,一聲蒼老淒厲的喊叫從急救室外傳來:“那拉啊,你不能走……那拉,我的女兒……”這聲音在門口戛然而止,顯然老婦人從醫生的表情中讀到了女兒獲救的消息。是老婦人的聲音,將他從可怕的境況裏喚醒,雖然他對這類聲音並不陌生。

華文在幾種可能裏難以判斷,它們幾乎同時發生。華文明顯感到,隨著患者的心跳,曾控制他一小時之久的神秘力量驟然消散,好似一股血液抽離,他體內余下的,只有涼意和空洞。華文雙腿發軟,向下滑去。同事們攙起他,讓他坐在一張磨損的折疊椅上,替他抹去滿臉的汗水,拍打他的四肢,按摩他僵硬的肌肉,使他從過度的緊張中恢復過來。

華文表情僵硬,眼光投向被救的溺水者。在按壓她的胸膛時,他觸到的滑膩和柔軟,像絲綿與沙礫。他雖是奔跑在藍色水泥路的直線上,卻深一腳淺一腳不斷陷落。他一直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他看到了一幅圖畫。只有幾秒鐘,卻印在他的腦海裏了。

圖畫裏躺著一個少女。少女是蒼白的,潮濕的,虛弱的,卻沒有損害她的美。讓人發冷的美,猶如一道寒光,照亮了周圍人的臉孔與房間的角角落落。一雙幹枯的老婦人的手正用一件衣物裹住她,將她全部遮掩,藏在厚厚的織物下面。但是已經晚了,這樣的形象,已經泄露無疑。不僅華文看見了,同事們也看見了,忽然間,大家都像深感羞愧似的,紛紛將目光轉向別處,好像他們的目光不配或損傷了視線裏的形象。

被老婦人稱作那拉的姑娘,眼裏滿是發燒病人才有的迷亂和狂熱。她環視四周,目光集中在一個護士身上。護士從靠墻的床下撿起一顆大珠子。那拉的目光死死纏著她,直到護士將珠子放在她伸出的雙手裏。她捧著那顆珠子,眼光發狠,敦促護士去撿起另一些小珠子。她捧著那些珠子,迷離的眼裏,紛亂躁動的神色漸漸消失,目光變得清明,人也安靜下來。華文想,現在這副神情,才與她相吻合。

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規檢查,如無大礙,很快就會被家人帶走。華文的目光被同事們忙碌的身影阻擋,女患者在他眼裏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參加急救的幾位醫生,還在為剛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興奮著。

“要是有台攝像機就好了,這次搶救值得記錄下來好好研究。實在讓人驚嘆,應該列入教材,經典案例,經典案例……”

“我剛才看華醫生那股拼命的勁頭,就覺得要出大事,原來華醫生有先見之明,知道會發生奇跡。”有人拍拍華醫生的肩頭,“我本來想換換你,可看你那股勁頭,好像誰要換你,你就跟誰急。華醫生,奇跡,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