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返魂

“沒有人相信我,有時我也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都是真的。我不會欺騙打算幫我的人。爸想幫我,卻不肯相信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以為是這兒出了問題。”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說我妄想,過度沉迷幻覺。可是,醫生,我起誓,我說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假。”

“你是說,你看到了鬼?”

“是一個水鬼。”

返魂

醒來後,我看見我的身體,像一塊打濕的布,平攤在狹小的活動鐵床上。五六個穿白衣戴口罩的人圍著它。我的身體看上去很小,忽然間縮小了,我睜大雙眼,只是那雙眼睛不再反射周圍的影像。事實是,我正漂浮在我的上方,注視著自己。

從現在的角度看,我烏黑的長發鋪散在潔白的床單上,像盛開的菊花。我的膚色變得很白,若是沒有黑發的襯托,我幾乎要消失在床單的白色裏。我的輪廓淺淺地從一片慘淡中浮現,很像一幅剛開始繪制的水彩畫。

當我離開身體,向上飄去時,並未感覺到與身體分離的痛苦與掙紮。這很奇怪,我沒有努力掙脫身體,而是從身體裏脫落了。與我一直以來的經驗不同,我沒有掉到床鋪以下,相反,我向上飄去。我的漂浮沒有分量,沒有壓力,沒有局限,甚至,沒有輕松感。現在,除了自由,我一無所有。房間朝南的窗戶只打開了一個小縫隙,我想從那裏飛出去。不,我其實並沒有想飛的想法,是飛翔帶動了我。飄浮在房間上空,以接近氣體的方式懸浮著,我甚至沒怎麽擔心。醫院的味道太濃了,許多人的呼吸和藥水重重的氣味兒也沒能拖住我,倒使我離縫隙又近了一步。不過,我碰到了一個金屬圓形物,是天花板上的吊燈,我在這個地方耽擱了一下,順便俯視整個房間。我忽然驚詫起來,我的嘴巴張得老大,這難道就是死亡嗎?

這就是死亡。

可我還沒來得及過二十歲生日。

我停下來,依偎在光亮的金屬燈架上,出神地望著自己。

她也望著我,我在她的瞳孔裏,是一個微小的光斑。

這麽真切地看見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死亡,那麽我應該回去,立刻回到軀殼,阻止死亡。雖然意識到問題很嚴重,我卻只是轉了轉脖子,並未有所作為。脫離讓人焦灼的疼痛,那些無邊的痛苦,讓我放心。是否要再次回到軀殼,這件事值得考慮。我一下子就了解了為什麽有人在一瞬間就會死去,有人卻是緩慢地徘徊在死亡裏,還有人會死而復生。

如果人們知道死亡原來如此輕易,那麽人們將不必懼怕死亡。就像現在的我,並不急於回到軀體中去,而是第一次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著房間裏發生的一切。

一群白色的人圍著我。

這是醫院的急救室,人們在我淺淺的輪廓裏插入一些管子,一些金屬夾子,一些奇怪的儀器。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目標全在我身上。然而人們不知道,我並不在那裏。因此,任由人們怎麽折騰,我卻是無動於衷。一個離我最近的聲音在指揮。從水泥地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移動氧氣罐時沉重的摩擦聲,旋轉升高床鋪的咯吱聲,傳遍我皮膚表面的電流聲,護士敲碎小藥瓶的聲音,輸液器裏輕微的滴答聲,這些,我聽得十分真切。不過,這些聲音都在一齊變慢,在一種熱度裏膨脹發軟,成了煙霧。

離我最近的男聲,在按壓我的胸膛。淺淡的輪廓裏,一雙紅色的手不斷起伏。聲音在遠離我。周圍螞蟻一樣的人漸漸停止了各自的動作,表情趨於平靜,只有這雙紅色的手,還在有節奏地持續向即將消失了的輪廓內部,按壓下去。

人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侵犯我的,我在半空中想。可我不在那裏。她是那拉,紅色的手不斷碰觸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將她毫無遺漏地暴露在人們的視野裏。在紅色雙手周圍集攏的眼光已經分散,分散在那拉身上,螞蟻們放棄努力,將目光投射到這身體固有的特質上來。她吸引了人們的視線。她即將消失的輪廓,這從未顯現過的曲折身體的光線,那拉,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開始勸說華醫生停下來,沒有救了,屏幕上那道延伸的藍線,只余下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起伏,跟一條直線並無區別。華醫生緊盯屏幕,還在機械地用力。他來不及看一眼患者。當他再次擡起手臂,手碰到了那拉脖子上的項圈,一顆碩大的珠子,連同12顆小珠子四散奔離,從床單上滾落。房間裏安靜下來,珠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螞蟻們的眼神不自覺尾隨聲音而去,只有那雙紅色的手並未受到影響,還在以固有的節奏一起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