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3(第4/9頁)



  他像只受驚的飛鳥穿過營地,闖進齊胸深的草海,不辨方向,一路撒腿狂奔。肺裏火燒火燎,雙腿仿佛不再屬於他,一個勁拽著他往外跑。夕陽在他眼前落下,明麗飽滿的橘紅暮色一層層沉澱,終歸於深濃的靛紫。原野迅速陷入黑暗,腳下被石頭磕著了,他朝前跌撲在草叢中,一窩沙雀嘈雜地鳴叫,撲翅從被他摧毀的窩裏飛起。真奇怪他竟沒有跌斷脖子。朔勒趴在刺人的草上喘著粗氣,許久都不覺得冷,酸鹹汗水沁進背後傷口,疼得像細密獠牙在啃噬。

  遠處有水流的聲音,朔勒緩慢地爬了起來,踉蹌向前走去。

  這是鐵河的一道支流,河水在寒夜中散發腥冷的鐵銹氣息,碎浪撞上河心石頭,如同刀劍相擊,發出清亮聲響。他蹲下用涼水清洗擦傷的手掌和臉頰,並不那麽疼,他卻捧著臉抽泣起來。

  怕什麽呢,他本就是個笑話,如今只不過是變得更可笑些。

  有人順著河灘來了,馬蹄敲打礫石的聲音清晰可聞。朔勒知道是阿拉穆斯找他來了,立刻輕手輕腳鉆進草叢中,蜷起身子藏好。來人在不遠處勒住韁繩,逡巡了幾步,跳下馬來。

  朔勒一動不動,使勁憋住抽噎。

  “喂,出來吧。”外頭的人說。

  他驚恐地睜大了眼,這不是阿拉穆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跑得太急,除了腰間的短刀之外,根本身無長物。

  “別裝啦,老子知道你在裏頭。”那人不耐煩地說,“媽的,你到底是個旗杆呢,還是個抱窩的母兔子啊?”馬賊?朔勒困惑地皺起眉頭,他認出那是諾紮畢爾的聲音。

  鞭柄從草棵子底下伸了過來,戳戳朔勒的腿,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驚跳閃開,草叢好一陣響動。

  “你自己出來呢,還是老子拖你出來啊?”鞭柄在地面敲打,顯然就要失去耐心。

  朔勒用袖子擦幹淚濕的臉頰,不甘願地從草窠子裏爬了出去。馬賊正蹲在外頭,用一根草梗剔牙。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朔勒警惕地問。

  馬賊嗤的一聲笑出來:“老子十五歲入夥當馬賊,要是野地裏有一個大活人在哭哭啼啼我都聽不出,恐怕連十六歲都活不到喲。”“我沒哭。”朔勒低聲說,一面慶幸夜色可以掩蓋他的臉紅。手掌上的傷還沒結口,疼得厲害,他找了塊平坦地坐下,在馬褲上擦掉新滲出的血水。

  馬賊雙手交握,頂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致地盯著朔勒,“隨便啦,就當你是受了風寒鼻子不通吧。我是來知會你一聲,你跟著我,進阻擊隊,你哥哥在奪罕爾薩的突襲隊裏,不跟在你屁股後頭了。”“取笑我很好玩是吧?”朔勒嘀咕道,“沒發過戰誓的人根本不算個男子漢,根本不會有人願意帶我去打仗。何況我現在背上還有傷。”“不啊,我帶你去,真的。你不能砍人,還能射箭啊。”馬賊吱吱有聲地吮吸牙縫,朔勒誠惶誠恐地等著他的下一句。半晌,馬賊噗的一聲在黑暗中吐出什麽,才又開始說話,“你為什麽沒行過成人禮?”“……我十歲的時候,妲因帶我去找大合薩行成人禮。他們讓我殺羊取血,可是、可是我不敢殺,妲因打了我一巴掌,我還是不敢……我怕血。最後這事就算了,頭發也沒讓我剃,一直留著。”“妲因是誰?”馬賊發問。

  “……是阿拉穆斯的阿媽。”“你哥哥的阿媽,不就是你阿媽?”馬賊撓頭,“你這小子,怎麽能張嘴就喊爹媽的名字,啊?如果你是我兒子,瞧我不揍得你眼珠子往外爆。”“我以前喊過阿爸阿媽的,可他們不讓我喊。我又不是他們親生的……”朔勒靜了一會兒,又說,“小時候我不懂事,跟著阿拉穆斯管妲因叫阿媽,叫一次就挨一次打……打多了就記住了。”“嗯?那你小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諾紮畢爾把草梗折去尖端,又伸進耳朵裏扒搔。

  朔勒怔了怔:“我也不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克爾索說,有一天夜裏,嗯,是冬天夜裏……他聽見外頭有東西嗤嗤地扒營帳的門氈子。出去一看,外面的雪積得一尺多深了,有個黑頭發的女人趴在雪裏,用指甲抓門氈子。她流了好多血,都凍上了,凍成一道長長的黑痕跡,從遠處一直拖到門口。他們把那女人翻過來,看見她好大的肚子,要生了。他們把她弄回營帳,她生下我就死了。”他沉默片刻,見馬賊似乎沒有不耐煩,又說:“阿拉穆斯那時候已經四歲了,妲因沒有奶,我是吃母狗布圖的奶長大的。我親阿媽年紀很小,黑頭發,像是西邊的赫賽爾人。黑頭發的蠻族人都不喜歡我們,大概她是懷了金頭發的鵠庫男人的孩子,怕被族人打死,從家裏逃出來的。都說赫賽爾人腦子笨,妲因說我一定像赫賽爾人多一些。”“你是挺笨的。不過呢,聰明人能打仗,笨蛋也能。你前些天不是殺了好幾個人?”馬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