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選擇活著

對米莉安而言,選擇活著是個非常簡單的決定。她並不需要用未來的種種美好與可能來鼓舞自己。她眼前不會浮現出蕩著秋千的孩童,庭院裏玩耍的小狗,或者金色池塘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不,米莉安的世界單純無比,她選擇生,僅僅是因為怨恨與憤怒——這強烈的情感驅使著她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計劃。

她真的動過自殺的念頭。

而其原因也正如哈裏特所分析的。

她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坨屎。她是命運的婊子,是趴在糞便上津津有味地享用大餐的蒼蠅,是把一根漂亮的香蕉漸漸吞噬掉的黑色黴菌。

她認為自己的死理所應當。

躺在冰涼的瓷磚上,米莉安感覺著放在胸口的手槍。只需輕輕旋轉槍體,她就能讓槍管對準自己的下巴,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她照樣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用拇指向後扳動擊錘,這樣開槍就容易多了,只差一個小小的動作。為了確保不會失手,她將槍管抵在了下巴上。

可就在這時——

她看到了浴室門縫下方的影子。

兩道黑影,那是哈裏特的兩只腳。

她在門外偷聽,米莉安頓時明白了。

這讓她怒不可遏。

要死的人是她,因此這一刻只能屬於她一個人。況且哈裏特之前把她的自殺說得那麽高大上,仿佛那是足以令萬人敬仰的壯舉,可如今她卻躲在門外像中了彩票一樣暗自竊喜?

她舉起了槍。她從沒想到一把槍會如此沉重,壓得她胳膊上的骨頭和肌肉都近乎斷裂。但她借助破碎的鏡子,將槍口對準了門。

她沒有瞄準,也沒有細想過哈裏特會站在什麽地方。她這一槍完全是隨意的,至於能否打中目標,聽天由命。

她開槍了。砰!

幾秒鐘之後,門外傳來含含混混的幾個字(地毯,面條。鬼知道是什麽意思),隨後便是轟然倒地的聲響。

米莉安越過屍體。她費了半天工夫才挪到這裏,因為她的身體像喝醉了酒一樣不受控制。從浴室裏出來之前,她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她的臉猶如一個塞滿壘球的枕套,而她原本就蒼白的皮膚與那已經幹涸的鮮紅的血跡更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本身看起來就像一宗謀殺案的現場。

但她還活著,活著站在哈裏特的屍體前。

這矮矮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嘴巴張著,血和腦漿流出來,浸透了地毯。

米莉安低頭看著哈裏特戴著的手套。

“我最終還是知道你是怎麽死的了。”米莉安說。她的聲音嗚嗚啦啦,嘴巴裏像塞滿了石頭和糖漿。她想大笑一場,可她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疼痛。她咳嗽了幾聲,胸口嗡嗡作響,好像整個肺都要從喉嚨裏吐出來,或者從屁眼裏面拉出來。唉,她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她輕輕推了推哈裏特,心裏甚至隱隱希望這小拿破侖能突然坐起來咬她的腳後跟,可這種復活的橋段並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上演。

現在,該去找路易斯了。

米莉安並不相信自己能救他的命,但她知道不幸發生時,她就在現場,這是靈視告訴她的。

可問題是:他在哪兒呢?

不,等等,第一個問題應該是:什麽時候?

米莉安忍痛彎下腰,從哈裏特的黑褲子口袋裏翻出了手機。

下午4:30。

再過三個小時路易斯就要沒命了。

米莉安拿著手機,蹣跚著穿過一間有著七十年代裝修風格的臟兮兮的廚房,從一扇半開著的紗門走了出去。室外,灰蒙蒙的天空籠罩著一望無際的松林,每一棵松樹都像一根生了銹的鐵針直插雲霄,每一棵都像查理·布朗[1]的聖誕樹。

一條碎石路繞著搖搖欲墜的小屋轉了一圈,而後直通向松林裏。

雖然沒有籬笆,但附近仍然豎著一根籬笆樁,樁頭上落了一只肥嘟嘟的烏鴉,正好奇地盯著米莉安。

“我這是在哪兒?”她對烏鴉說。烏鴉拍打著油乎乎的翅膀飛走了。“真不是好鳥。”米莉安搖搖頭說。

行了,好好想想,她心裏說。這裏應該就是新澤西州有名的松林泥炭地。它究竟有多大呢?撐死了也就一百萬英畝的松林和沙壤土。而路易斯死在一個燈塔裏。新澤西州的燈塔並不多,可能只有一二十座。三個小時的時間跑遍這二十多座燈塔?好吧,我會盡力而為。不過首先我得離開這片松林,那應該也就是轉個彎的事,但這個彎,可能要走好幾英裏。

這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根本沒有不可能那回事!她想。我在現場,不管用了什麽方法,總之我趕到了。命中注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而我命中注定會出現在那座燈塔中。好好想想!

可她無法思考。她的大腦走進了死胡同,就像不停撞著窗玻璃的蜜蜂。也許疼痛讓她變得遲鈍,也許震驚與創傷妨礙了她的思考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