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路的盡頭

即便驚醒以後,那低沉的聲音仍在她耳畔揮之不去。

“對不起。”米莉安脫口而出。

手握方向盤的路易斯不由驚愕地扭頭看著她。“對不起什麽?”他們的卡車剛剛駛過一個出口匝道,正通過一個收費站。

對不起,我只能看著你死去,米莉安在心裏默默回答。她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濕透,一綹綹貼在額頭上。

“沒什麽,我以為我打鼾了。”

“沒有。”

“那就好。”

她揉揉眼睛。天已經黑了,風擋玻璃上濕漉漉的,那是下雨的緣故,不過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倒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我們到哪兒了?”米莉安問。

“賓夕法尼亞。正往庫珀斯堡的一個貨車停車場去。那裏有我一個哥們兒,修卡車是把好手,特別有天賦。我喜歡讓他給我的車做保養,不管什麽時候只要我從這一帶經過,我都要過去看看他。”

她咂著嘴唇,粗糙的舌頭舔著上顎,但嘴裏幹澀得如同紗布。香煙、咖啡、酒。此時任何一樣都能讓她美美地過個癮。

“賓夕法尼亞。我們剛剛不是還在俄亥俄州嗎?”

“是啊,不過你後來睡著了。”

“我去!這一趟真夠遠的。”

路易斯聳聳肩,“還行吧,也就八九個小時。這一行就這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我們是按裏程拿報酬的。”

“所以大部分貨車司機開起車來都像開飛機一樣。”

“沒錯。他們要養家糊口啊,所以才會爭分奪秒,沒日沒夜地開。有時候都拼命到了極限。”因為自己有切身感受,他言語之間不乏同情,“但是我不一樣,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用不著那麽拼命。不過就算我不緊不慢地開,收入也不算低呢。我一英裏能掙三十五美分左右,今天咱們已經跑了五百多英裏,那也差不多有兩百塊啦。按照這個收入,我一年能掙六萬多塊呢。我沒有貸款,也沒有多少賬單要付。”

“這種日子,你覺得還過得去?你其實就是一個遊民啊。你沒有家。”

“你不也沒家嘛。”

“我知道。而且有時候我倒挺喜歡這種四海為家的感覺。就像小溪中的一片落葉,小溪流到哪裏,我就漂到哪裏。但我也很痛恨這種感覺,因為對任何人或任何事,我都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就像沒有錨的船,沒有根的浮萍。”

“你對我來說並不是過客。”路易斯說。

“你對我來說也不是。”她回應道。可與此同時她又驚訝地發現,她與路易斯這種日漸密切的關系反倒給她一種格外遙遠的感覺。或許至近者至遠,至親者至疏,他們遭遇了一個誰都無法戰勝的悖論。她正無限接近路易斯,可在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一道隔開了生與死的深淵。

他也感覺到了。米莉安知道,因為他隨即就沉默了下來。他不像她那樣洞悉一切,他對未來一無所知。但她認為在路易斯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感覺到了異樣。就像蜘蛛能感知風暴,蜜蜂能警示地震一樣,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柔和的路燈燈光灑進駕駛室。

米莉安打破了沉默,“今晚還在車裏睡嗎?”

“不,”路易斯說,“停車場那裏有一家汽車旅館,還帶個小快餐店。”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汽車旅館、快餐店、高速公路。”

“我的也是。”

沉默去而復歸,唯有卡車隆隆向前。

快餐店裏的桌子倒也整潔幹凈。雞蛋做得不錯,咖啡看著喝著都不像腎病患者撒出來的尿。隔壁的旅館也很幹凈,沒有嘔吐物的臭味兒,沒有煙氣。水槽上沒有鬼鬼祟祟的蟑螂,房間門也不會直接對著停車場。意外之喜是這裏居然還有真正意義上的走廊。這簡直就是他媽的四季酒店[1]啊,米莉安心想。難道走廊就是汽車旅館與酒店的區別?難道這是一家名副其實的酒店?她不禁懷疑。她這輩子住過酒店嗎?

米莉安應該感到高興,因為她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路易斯就是她的新台階。

她在旅館外面一邊抽煙一邊散步,但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對自己說道。

這是真的,她的確不知道。

她只是破罐破摔,隨波逐流,得過且過,並盡量讓路易斯快樂。她不想去擔心明天,而這種回避現實的方法目前來說還算奏效。

“可你這個笨蛋偏偏要去算什麽命,結果被人家說成是人肉版的艾諾拉·蓋號轟炸機[2],這下你滿意了吧?現在路易斯離死只剩下五天了,你打算怎麽辦呢?難道要任由它發生,而你卻坐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只管抽你那該死的香煙?”

仿佛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了手裏的煙上,她捏著煙嘴兒看了看,隨後狠狠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