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深海

一、

天啟的夏天和南淮城的夏天有著全然不同的光景。南淮的夏天是濕潤的,讓你在任何時候都覺得皮膚粘粘的,好像呼出的空氣都能滴下水來;而天啟城的夏天是幹燥的,讓人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正在被曬幹的魚,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帶著火星。

那些蒸騰的熱空氣讓人昏昏欲睡,一向貪睡的雲湛尤其感到頭腦發脹,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他不明白自己現在還留在天啟城究竟能做什麽,但離開天啟似乎也不能做什麽,何況天啟是一個流言的中心,呆在這裏至少可以打探到各種各樣的消息,還能隨時調用辰月教徒為自己跑腿。他有時候忍不住就要想:我要是真的加入辰月,好像也不賴……

這幾天中,他尋訪到了當年奉命緝拿公孫蠹的大內侍衛,以確認他和蘿漪對公孫蠹替身的懷疑。這位前任侍衛頗具江湖氣,和雲湛酒過三巡後,立即變得熱乎起來。兩人稱兄道弟,前大內侍衛反正已經不在其位,所以肆無忌憚地抖出了當時的一些細節。

“公孫蠹那個老小子,就是太倔,”面紅耳赤的前侍衛噴著酒氣說,“他和誰頂牛都不打緊,怎麽能和皇帝對著幹?皇帝說齊王是叛逆,那齊王就是叛逆,沒得商量!他偏要說不是,還要調查真相,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麽?”

雲湛連聲附和,前侍衛又咕嘟仰脖倒進去一杯酒:“後來我們去捉拿他的時候,他的房子已經空無一人了,但我們得到了匿名的線報,告訴了我們他的逃亡路線,所以我們立即追了過去。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的馬車就在一處很險要的懸崖摔了下去。我們一看就知道,從那裏摔下去肯定活不了啦,不過我還是親自系上繩索爬下去看了一下。”

“看到屍體了嗎?”雲湛趁熱打鐵。

“看見了,慘啊!”這位前侍衛搖晃著腦袋,“車夫的屍體腦袋都從脖子上滾下來了,公孫蠹的臉更是被劃得稀爛。而且他們好險沒砸著山下的人。”

“山下有人麽?”雲湛漫不經心地問,又為他倒上一杯酒。

“是啊,我發現了附近的泥土上有人走過的足跡,而且還很新鮮。估計是個在那裏打柴的樵夫之類的,肯定被那輛從天而降的破車嚇得尿褲子,然後落荒而逃啦。人一輩子能有多少機會看到一輛馬車從天上掉下來?”

兩人一起開心地大笑起來。

回到住處時,天已經快亮了。雲湛醉意微醺,慢吞吞走回房,享受著晨風的清涼。來到門口正要推門時,他忽然放緩了腳步。

頭頂的大樹郁郁蔥蔥,還有清晨的露水從樹葉上滴落下來。但雲湛卻敏感地覺察到,露水的冰涼中還帶有一種別樣的寒意。他懶洋洋地伸出手,做出醉態可掬的樣子,笨拙地推開門,但就在踉踉蹌蹌跨進門檻的一刹那,他倏地回轉身,向著樹上連射三箭。

弓弦剛剛響過,樹葉間一陣波動,緊接著幾根幾乎像蛛絲般細微的金屬絲從樹頂飛出,悄無聲息而又迅若閃電地疾卷向雲湛的身體。雲湛飛快地閃身入門,利用墻壁擋住了這幾根細絲,然後用耳朵捕捉著細絲飛回的短暫間隙,揚弓準備再射。

然後他的動作停滯住了,眼看著一個魁梧敦實的身軀從樹上輕快地跳下來,大搖大擺走到他跟前。雲湛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刺客,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夯貨,你他媽的真的想幹掉我嗎?”

被稱為夯貨的男子聳聳肩:“多日不見,我就是想試試你的身手有沒有變壞。如果我用六成功力就能殺掉你的話,那你還真不如死了的好,省得活在世上丟人。”

這個人名叫安學武,曾經是南淮城的知名捕頭,但實際上的身份卻是知名殺手組織天羅的重要成員。他和雲湛大半年前一起經歷了血腥的南淮城魔女復生案,不過也因此暴露了身份,不得不離開南淮。兩人活生生就是一對歡喜冤家,彼此不停地較勁,卻又暗藏佩服。

雲湛和他鬥了幾句嘴,招招手:“進來喝杯茶吧。”

安學武搖搖頭:“沒那個閑工夫,我來這裏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說完就走。”

雲湛略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心裏漸漸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

“我到天啟來,是為了和某個國家的斥候頭目進行談判,替他完成幾樁重要的刺殺,具體就不必說了,”安學武說,“不過我一向是個警惕的人,因為不放心這個人的信譽,所以監聽了他和手下的談話,並且偷閱了一些文書,結果讓我發現了一件或許和你有關的秘密情報。我惦記著還欠你一個情,所以特地來和你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