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棋布局

1、往後的遊戲·GameofQueens

水聲無窮無盡,小船破開地下河漆黑的水面。穢物在肮臟的水面上起伏,似乎漚了幾千年的惡臭在鼻端糾纏不去。

每隔很遠才有光從頭頂投射下來,通過那些圓形的井口。井口通往街面,上面蓋著青銅鑄造的鏤空井蓋。每天早晨,東方區的女人們拎著裝滿糞便的瓦罐穿街過巷,走到井蓋旁用泉水洗刷後合著汙物傾倒下來。那時候肮臟的水泉從天而降泄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濺,汙物翻騰,眾穢雲集。

撐船的人唱著低啞的聖歌,長杆在水中起落,小船飄如不系之舟。落日前的陽光把井蓋的影子投射在他得黑氅上,他仰首看著緋紅色的天空,隱約露出半張滄桑的臉。在這肮臟的、全世界都遺棄的地方,他仰首對著些許微光的時候,便如一個跋涉了上萬裏朝聖的信徒看見聖地日出般恬淡虔誠。

他扭頭看了一眼捂著鼻子的從人,“這是你見過的最臟的地方,是吧?”

從人一愣,點了點頭。

撐船的人輕輕地舞動長杆,“全世界最汙穢的地方,是因為全世界都把汙穢傾倒於此。汙穢之地,終究是人造出來的。”

“世人總是這樣,遺棄了什麽,又把一切的錯加於它,令它醜陋令它肮臟,最後再厭棄它。”撐船的人輕聲笑笑,“不願再去肮臟的河中著自己肮臟的臉。”

從人不由自主地低頭看向汙穢的地下河,漆黑的河水裏,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種種虛幻,仿佛大笑仿佛悲哭。一時間他眼前浮現出種種幻覺,好像那張臉其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分娩中的母親,她正忍受著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痛楚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又好像那是他早夭的未婚妻,可怕的麻風病笑容了這個美麗少女的肌肉,令她全身皮膚潰爛,就像有什麽邪惡的東西從內往外吃掉了她,她的眉毛脫落面孔塌陷,幹枯的眼睛好像白色的玻璃球……他一生中所見的種種至美和至醜都在汙水的倒影中,歡喜和恐懼像是兩只野獸在分食他的心,他的面孔抽搐眼神空洞,悲喜的神情混在一起,倒像是癲癇發作的病人。

他的身體漸漸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像汙水中跌落。

撐船的人猛地發現了這異狀,揮舞長杆用力擊打在從人的臉上,打得那張英俊的臉紅腫了半邊,臭水濕透了從人的金發。從人一個踉蹌倒在船艙裏,呆呆地望著頭頂泄落的光,沒有絲毫憤怒,而是捂著臉低聲抽泣起來。

“快要到了,這是王後們的遊戲,”撐船的人淡淡地說,“對於普通人,越過這真實和虛幻的邊境時,往事總是洶湧而來。我雖然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麽,但若一個人一生的悲喜閃滅於一瞬間,便如把一海的水集中在一個瓦罐中,重的世間沒有任何瓦罐可以負荷。”

“王後們的遊戲?”從人悄悄地打了一個寒噤。

他已經算是離這秘密組織的核心很近的人了,但是即便對他和他的同伴們來說,“王後”仍舊是禁忌的詞。明知道教派中女性財長我這至尊的權利,但他們從沒有見過掌握重權的女人。整個教派在男性的掌握中無聲地運轉著,仿佛精密的機器,不需要女性,他們也可以在梵蒂岡和異端審判局的重壓下生存下去。

但每個曾膜拜王後們的信徒都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們的信仰十倍百倍地加強,所有能力也背十倍百倍地提升,可以毫不猶豫地為教派犧牲自己,仿佛犧牲才是解脫。他們眼睛裏閃爍著虔信的光如同火焰那樣灼人,令人驚懼,令人尊敬。

王後們掌握著最終的教義,男人們只是她們的仆從。她們是至淫的妖婦,她們也是貞潔的聖女,她們是絕對的女性,“夜妖”莉莉絲的後裔。男人們畏懼也愛著她們,知道欲望的泥沼會淹沒自己,卻忍不住要踏足。

有人說,王後們以男人的血為食。

從人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牙關有些打顫。

“一會兒不要直視他們的眼睛,尤其是她們笑的時候,站在我身後,孩子。”撐船的人輕聲說,“如果沒有準備好,不要覬覦她們的親吻。她們能賜予你力量,可同時奪走你自己。”

從人覺得身上略略恢復了溫暖,仰視男人堅硬的背影,每揮動一下長杆,杆頭都在水面上點起微微漣漪。這是他所信賴的大人,無論是這條肮臟的地下河或者布滿暗礁的大海,都如履平地。當初他是信仰著這樣的大人而信仰了這樣秘密的教派,不惜冒著作為異端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的危險。靠近他,便會感覺到他的堅定,如皚皚雪山,雖然“主教”只是他的代號,但他遠比那些披著聖袍占據教堂的神父們更像一個修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