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致愛 第三節

入夏以來,今天最熱,柳枝樹葉都被釘死在灼熱的空氣裏,一點蟬聲都聽不到。走在西安城裏,隨便摸摸哪裏的城墻石柱,手掌便有七八分熟了。

沈子居坐在正屋中,簪花披紅,一身隆重,只可憐帽檐下的汗水前赴後繼,幾乎淌成一條小河。

盛裝的沈老夫人住著鶴頭杖,一雙老眼已朝門口張望了不知多少回,卻始終望不到想要的場面。

今日,西安城中小有名氣的沈公子大婚,迎娶沈家世交、洛陽富商嶽萬湖之女嶽如意。郎才女貌,皆大歡喜。

沈老夫人花去無數個年月來盼望唯一的孫兒成婚生子,眼見著能在踏進棺材前見到這一幕,真是死也瞑目,不怪她高興得整夜未眠,天不亮就催促著府中眾人再把迎親事宜捋一遍,不得有任何差池,好像要成親的事她自己一般。

新郎沈子居則淡定多了。雖然他也一夜未眠,但不是激動得睡不著,而是伏案眷寫了一整夜的《春江花月夜》的樂譜,直到天明前才倦極睡去,若非奶奶的拐杖敲得疼,他能一覺睡到另一個天明。自小失去雙親的他,由這位行事專斷果決地老太太一手養大,不忤逆她的意願是他愛這位唯一至親的方式,包括娶嶽如意為妻。

他都快忘記嶽如意的模樣了,記憶力只模糊存留著一個笑不露齒,連一只蹦過的青蛙都能令其花容失色的小丫頭,應該是不美也不醜,若無一身華服襯托,放到人堆裏也就找不到的那一種。十年前,八歲的她曾跟隨嶽萬湖來沈家拜訪,小住了幾日。身為小主人兼大哥哥的他,帶著這個白開水一樣的小妹妹在沈府裏釣了幾次魚,畫了幾回畫,基本上都是他在做,她在看,不發表任何意見,只偶爾掩口輕笑,十足大家閨秀。沈老夫人卻將這個丫頭喜歡到了心裏去,直白地跟嶽萬湖將,沈家兒媳,非如意莫屬。嶽萬湖沒有異議,商人出身,算盤撥得精透,沈家在西安城中雖不算豪門巨賈,但旗下酒樓當鋪田產也頗豐厚,想想自家在洛陽也算不得拔尖兒,這小女兒又非傾國傾城,難為豪門官宦家看中,倒不如風光嫁入沈家當少奶奶,兩家聯姻,生意上還能互相扶持,怎麽也不虧。

於是,在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的未來就在兩家大人碰在一起的酒杯裏決定了。

婚期本在三年前,奈何嶽萬湖在一次進貨途中身染惡疾,沒幾個月便撒手人寰。嶽如意守孝三年,方才等來出閣之日,由嶽家二公子送親,一路往西安而來。

可是,直到約定的黃道吉日,沈家大門都未出現送親的隊伍,連個遙遠的喜樂聲都沒聽到。

嶽家的作風是出了名的守時,嶽公子更是親筆書信定下日期,說這一日花轎必然準時到達,沈家只需做好迎親拜堂之準備即可。

眼見著天邊已經燒起晚霞,這花轎還是毫無蹤影。出去打探的下人一撥接一撥,卻沒有一個帶回有用的消息,只說都跑到西城門外了,還是不見送親隊伍的影子。

受邀的賓客們在偏廳中竊竊私語,有人說自洛陽往西安這一路,若想抄近道,便要自黑狐嶺過,偏偏最近這地方山賊鬧得厲害,殺人越貨,幾隊商旅都遭了道兒,這嶽家當家若不知這一茬,偏往那黑狐嶺去的話……

不慌不忙地馬蹄聲由遠而近,走進大門的卻不是期盼已久的嶽家的人。

年輕的灰衣後生,頂著一頭世間少見的湖藍色頭發,拎著一個黑亮亮的小酒壇,滿臉笑意地進來:“來晚了來晚了,為賀沈兄大喜,專門找了這壇陳年女兒紅。”

原來是沈子居的酒友,沈家上下都識得此人,偶爾來找他家公子喝酒的閑散人士,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做何營生,只聽見沈子居稱他九厥兄弟。反正大家的心又沉了下去。

“這是怎的?天都要黑了,為何府中……”九厥環顧四周,紅綢紅燈紅喜字,就是不見紅花轎,空蕩蕩,冷清清。

沈子居搖頭:“不知。說是近日午時必到的。”

“不能再等了。”沈老夫人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子居,你帶幾個身手好的,親自出城區看一看!”

沈子居牽起袖口擦擦額頭上的汗漬:“再等等吧,許是路上耽擱了片刻。如意的兄長個個拳腳功夫了得,她二哥還是開鏢局的,有他護送,出不了亂子。”

聞言,沈老夫人覺得有理,稍稍安穩了些,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喃喃:“菩薩保佑,一路平安。”

九厥想了想,上前對沈子居道:“天色已晚,賓客尚在,老這麽等不是法子。你是新郎官,不宜奔忙,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反正我的馬兒剛吃了草,多跑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