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上 第三節

這個滿腮大胡子,衣裳跟臉好像總是洗不幹凈的男人,把我從岸邊見回了家。

被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時,我才漸漸有了蘇醒的跡象,而我徹底地醒來,是源於嚴重的驚嚇——迷迷糊糊張開眼時,我看到這家夥將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入我的腹中,手勢快如閃電,我只覺有股涼風從肚子裏吹過,沒有任何不舒服。

但,我還是驚叫一聲,從床上彈起來,捂著肚子指著他,煞白著臉,一句話都講不出。

男人一甩手,一道黑影與他的菜刀同時飛出。我已完全清醒,清楚見到那把笨拙油膩的菜刀在空中打了幾個滾,將黑影斬成兩半,最後鐺一聲劈進了遠處的菜板上,落點十分精確。它的身後,兩半黑色的符紙飄飄悠悠落下了,沾地便化成了煙。

“貪吃貪杯,都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他看著我,眼珠子跟石頭做的一般,沒動靜沒光彩,“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妖怪。”

我與他對視了三秒,然後呲牙咧嘴地朝他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許轉過來!”

他眨眨眼,背過了身。

我趕緊撩開衣服查看肚子,很完美,連個蚊子包都沒有,這……

“不會留疤的。”他忽然說。

“你背上也長了眼睛不成!不怕我挖了它?”我狠狠瞪他,心下松了口氣,幹凈整理衣裝。

他可能笑了一聲。

“你是誰?”他問。

“裟欏。”我脫口而出。

“是什麽?”他又問。

“樹妖。”我不假思索。

“住在哪?”

“在……”

我卡住了。

腦子明明是清醒的,但好像又被什麽東西給遮蓋住了——我記得我是誰,記得我到了長歡縣,也記得那個臭道士,但,僅僅是這些了。我從哪裏來,認識過哪些人,全部變成了一片影影綽綽的灰霧,我站在灰霧外頭,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真相,但就是挪不動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撿回了性命,丟失一點記憶,算不得什麽。”他轉過身,從桌上拎起一塊豬肉一把青菜。

我嗖一下攔到他面前,狠狠地狠狠地瞪住他。

“好吧,關於解開道士符咒這件事,我至今不是很熟練,留下後遺症也是正常。”他顯然能讀懂我的眼睛,“也許明天你就能想起一切,也許一年,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

“你!”我的臉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麽豐富的表情。

但他無視我的臉,繞過我朝灶台走去,洗菜切肉,忙得不亦樂乎。

我還是沒辦法對這樣一個人發脾氣,好歹是他救回來的。環顧四周,好破舊的房舍,只一間屋子,這頭睡覺,那頭做飯,拿竹簾草草隔開。

等等,我隨意的視線突然落到竹簾下,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露了出來。屋裏還有第三個人?

我很不拿自己當外人,上前嘩一下撩開簾子。

夕陽正在破損的窗口上慢慢移動,淡淡的紅與金糅著暑熱未退的空氣,罩在窗前那把奇怪的、有輪子的椅子上,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上頭,專注地看著窗外,安靜地像一潭死水,身上那件青色的粗布衣裳將她本就蒼白的臉色襯得更不好看。對於我的出現,她只是眨了眨眼睛,連頭都懶得動一動。

“你夫人?”我問他。

“我姐姐。”他仔細地洗著菜葉。

“你看起來比她老很多。”我認真地說。

“你為何還不走?”他看我一眼。

走?又沒錢又打不過道士的妖怪,不宜到處亂跑。我失憶而已,又不傻。

“那誰,既然你把我撿回來,就得負責到底。”我拍拍他的肩,“在我想起我家在哪我有誤親戚之前,這房子的三分之一屬於我。好不好?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喜歡便住下吧,裟欏姑娘。”輪椅上的女子忽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很好聽,“我也是個想不起從前的人。”莫非她也是中了符咒然後遭遇後遺症的妖怪?可恨我不但失憶,連靈力都似受了影響,失去了分辨妖怪與人類的能力。

“她不是妖怪。”他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從我面前走過。唉,失憶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邊,說:“未請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語2by裟欏雙樹(1867-1888)

“凰。”她轉過頭,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後一縷光線點染成淺淺的棕色,雖然美麗,卻像一團快燒到盡頭,“我手腳盡廢,行動不便,今後多個人陪我說說話,時間更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