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上 第四節

乾清宮內,只有一盞燭火。

朱棣坐在離龍塌很遠的地方,慢慢擦拭著手中的寶劍。一張信箋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來時,這張信箋被疊成了紙鶴的模樣,放在自己枕邊。信箋上畫著簡單的圖案,一個村落,一口古井,還有一條龍。“中元之夜,不見不散。玉岸青青,彩龍悠悠。”這是信箋上唯一的留言。

這件事,他未對任何說起。

二更已過,他走出乾清宮,信步而行,要做的事這麽多,時間又如此少。可恨亂臣賊子,至今余孽不消,“弑侄篡位天理不容”這樣的話,他已聽得太多,聽到煩躁,聽到憤怒。無論他交出怎樣優秀的政績,這些聲音也像怨鬼一樣纏繞在他四周。

要永遠堵住他們的嘴,只有砍掉他們的頭。

黃子澄,陳迪,方孝孺,景清……他記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記得的,只有那些人臨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閃耀,他腳下的江山比任何時候都溫柔瑰麗,可惜他從未有時間細細欣賞。在他眼中,世界的顏色無非三種,嚴峻而乏味的黑與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紅。

一旦走到最高的位置,便很難再走下來。

他穿行在高聳的宮殿之間,一直走到奉先殿。

這裏供奉的,不止朱家祖先,還有三把得來不易的刀。

奉先殿後的密室中,他面無表情地立於裊裊薄煙之中,那光可鑒人的玉石台上,三把鋒芒四射的夏桀神刀,比肩而立。

龍牙,虎翼,犬神,傳以天地間之神物鍛造而成,最初被夏桀覓得,用為佩刀,傳此刀“入暴君手則毀之,入明君手則護之”,天賦異稟,自生靈性。夏桀死後,三刀被供奉於太廟之中,後太廟被毀,此神物消失於世間。千年來,覓其下落者無數,皆無果。有說北宋時期,此物曾於開封出現,但僅是傳聞。

許多皇帝都找過這三把刀,他們每一個都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明君,若能將三刀收歸手中,必然如有神助,國運晶隆。也有一些宣稱尋到了夏桀太廟遺址得到神刀,還似模似樣地將“神刀”供於內廷,但真假便只有天才知了。總之,夏桀神刀作為一個亦真亦假的傳說,被千年時光沖刷得隱隱約約,北宋之後,也少有人提起了。

但,他很清楚,這三件神器並非是傳說。因為,老國師劉伯溫用這夏桀神刀斬斷了一條正在蓬勃而生的異姓龍脈,穩固了大明王朝之國運。

那年他只得十三歲。盛夏時節,讀厭兵不垢他躲在最僻靜人最少的武英殿看閑書,當他發覺父親進來時,想避開已來不及,幸而學了一身不壞的功夫,三兩下便爬上了房梁。

父親沒有帶任何侍衛,隨他進來的,保有那早已告老還鄉的劉伯溫。他聽到了全部的談話內容。

原來,劉件溫辭官是假,遠赴山海關外斬龍脈是真。聽他所言,山海關外有龍山鳳峰,龍已出頭,鳳正展翼,若不斷其脈絡,不出三年,朱家江山必為外姓所滅,改朝換代。而天下能斷龍脈之利器,唯有夏桀刀,他機緣巧合得了這神物,斷了龍脈。父皇大喜之下,亦要他交出這神物,好好供奉,庇佑大明千秋萬世。但他卻說,此物實非凡品,不宜見諸人間,故已將神刀送歸夏桀太廟。任父皇如何詢問,對太廟遺址,他都三緘其口。

不得不說,大明王朝諸多名臣之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這姓劉的老頭。

猶記得當年他從武英殿的大梁上下來時,還未出門,那劉伯溫竟出人意料地折返了回來,笑著問他:“燕王殿下,可是有話要問老臣?”

“有!”他當然有一堆問題要問,這劉伯溫真不負神機妙算之名,竟知道他躲在梁上。

“這夏桀刀與太廟址,殿下都不必問了。”他捋著胡須道:“倒有一事,可告知殿下,附耳上來!”

他把耳朵湊過去。

“為何與我講這些?”他有些詫異,且不明就裏,“這難道不該是只有國師與父皇才能知道的事麽?”

“江山萬裏,能者居之。所謂龍脈,依人而生。此斷彼起,生生不息。身平心闊,永樂無憂。殿下,這幾句話是老臣贈你的。記得或不記得,也不打緊。”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離開了皇宮。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第二年,六十五歲的劉伯溫死了,說是身染怪症,無藥可醫。一代奇才,開國名臣,安安靜靜地死在了老家。

多年之後,他才明白為何劉伯溫要將那件事告訴自己,這未蔔先知的老家夥,早已料到自己會黃袍加身,“永樂無憂”,連年號都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