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夢(七)

“遠志,關於征北侯和威武侯沖突一事,你有何意見呢?”

蕭何我站了起身,表情嚴肅:“陛下,以微臣淺見,對征北侯,我朝只能安撫為主。他聲稱要走,並非真的就是與我朝離心離德,只是受了欺負覺得委屈罷了。只要陛下秉公懲治此次鬧事的襄陽鎮軍將,給征北侯一個交代,那他自然就會回心轉意了。”

仁興帝還沒說話,方巖已先冷笑了:“征北侯的東平兵馬固然重要,但荊襄軍在我朝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尤其是如今北伐正緊的時候!蕭斷事官,你口口聲聲要處置襄陽軍的軍校,難道就不知,倘若亂了襄陽軍心,會給我大唐造成何等的後患嗎?”

先前無論方巖說什麽,蕭何我不是反唇相譏就是冷笑譏諷。但這次,他緊緊抿著嘴,對兵部尚書的責難一言不發。

沒有人奇怪蕭何我的反應,殿中眾人都知道,方才雙方的討論已漸漸觸及了朝廷的禁忌——荊襄鎮與江都朝廷的關系,那是南唐朝廷中人人皆知又諱莫如深的禁忌來著。

荊州、襄陽,兩城自古乃江淮間重鎮,是南朝抵禦北魏的最強要塞,南朝歷來在此駐紮重兵,威脅中原,力抗北魏。但世間事情總是這樣,凡有一利必有一弊,荊襄鎮是南朝的第一大軍鎮,軍力雄厚,而且因為它扼長江中遊,那優越的地理環境使得它在抵禦北魏的同時,也對下遊的江都城形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眺優勢——在殿中議事的人都不會忘記,當年南朝的開國太祖李長生之所以能順利篡奪殘余的劉漢朝,席卷江南,也是因為他掌控了扼長江上遊的荊州和襄陽兩鎮軍力。

南唐修訂的官史《劉漢史》上記載,劉漢的光顯帝十一年,劉漢末帝劉南因為仰慕大唐太祖李長生“勇毅武功,人品貴重,品行高潔,堪為天下所望”,他遂“自慚形穢”,稱“天下者,有德者居之,有力者居之。朕無德無力,何以居此重位?”,於是漢末帝“自願”地派出朝中重臣持詔書請李長生入江都,將傳國玉璽和天子劍奉上,昭告天下,表示自願禪讓皇位給李長生。

顯然,劉漢末帝能做到這種地步,已可以算很有覺悟的好同志了,但太祖李長生的覺悟比他還要高。史書上,這位大唐“楚王、都督荊襄諸鎮軍事、都督中外軍事、總統內外諸軍、太師、假黃鉞”的李長生先生接到詔書時候,他的反應是這樣的:“始聞帝詔,太祖涕而淚下,執天使手雲:‘吾生為大漢忠臣,死為大漢忠鬼,豈敢覬覦非人臣位?’遂堅拒詔書。

次日晨,帝詔再至,太祖再拒,匍匐跪地,哀號涕淚,久久不起,堅拒詔書;

第三日,帝詔三至,太祖悲慟莫名,言‘吾本赤子,聖上何疑吾等至此乎?主憂臣辱,罪臣唯一死以證清白。’遂拔劍欲自刎,幸得眾將在側,奪劍阻之,太祖欲再尋死,以石陽侯為首,眾將跪而抱膝,哀聲稱‘天與弗取,必致大禍。君或無懼,但吾等尚有父母妻兒需供養,請君憐憫’……

總而言之,《劉漢史》記載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了李長生同志對皇位毫無所圖的高尚情操,這位淡薄名利一心為公的大漢忠臣之所以最後被迫黃袍加身,這完全是被朝廷中和軍隊裏的反動勢力勾結迫害所至,跟清純美女校花一步步淪落為桑拿頭牌一樣,簡直是太無辜太令人發指了,令人同情。

當然,有些東西,《劉漢史》是不會記載的。它不會告訴大家,‘楚王兼假黃鉞’同志接到詔書的地點,並不是在他的駐地襄陽鎮守府裏,而是江都城門外的白下集,那裏距離城門還不到五裏路;而且,李長生他也不是一個人來江都公款旅遊的,在他身邊,還有雄壯的數萬來自襄陽和荊州的雄壯軍士,上千的鬥鎧,而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兵馬正源源不斷地登陸,荊、襄兩鎮的水師舟船那如雲的船帆已經遮蔽了長江江水。

為尊者諱為長者諱,這是自古以來的優良傳統,南唐的官史上自然是不會記載的。但除官史以外還有野史,野史以外還有民間傳說,南唐開國不過三百年,歷代雖然也出過昏君,但文字獄這種高難度的動作他們還沒學過呢,所以很多東西大家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殿中眾人除了皇帝李功偉以外,哪個不是進士出身,博閱群書滿腹經典,當年鼎革之際的那點貓膩都是了然於心的。

大唐開國三百年來,荊襄間雖然再沒出過象李長生那種氣運逆天到足以改朝換代的強者,但桀驁不馴的權臣和軍閥倒是出過不少。尤其是永和年間的襄陽大帥恒元子,那是令江都君臣至今想起都要冒冷汗的狠角色。此人權勢最鼎盛之時,隨意廢立皇帝,帶兵入朝,將跟隨太祖起兵開國的十五戶功臣豪門剪除殆盡。當他氣焰囂張時,即使強盛如沈家也不敢與他輕攫其鋒,只能選擇退而避讓、委曲求全。大家都說,倘若不是恒元子在六十一歲那年突然暴斃身亡,只怕又是一個李長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