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關幼萱做了一個夢。

夢中天下大亂, 涼州選擇扶持蔣墨帶回來的小太子,與長安梁王對抗。

夢中原霽身後沒有兄弟,助力。原讓, 束遠,束翼,趙江河, 包括十殺和十步,都死在了之前陸陸續續的戰場上。而正如白天眾人在外面討論的那樣——

涼州擁小太子自立, 便不僅會面對來自漠狄的敵人, 還會惹上益州封家軍,幽州公孫軍。夢中原讓死,封嘉雪仍是益州女將軍, 她還被梁王欽定為梁王妃。不管日後她會不會成為皇後, 她都不會與原霽合作, 她甚至會厭惡原霽。

在原讓死後的世界,封嘉雪對涼州沒有任何同情與同理。

在討伐涼州的戰爭中,封嘉雪首當其沖。

這一切壓力, 都由原霽一人撐著。

或許也有蔣墨撐著這樣的壓力……但是蔣墨和原霽, 向來是不說話的。

原霽總有撐不住的時候。

整整一年, 關家人也被戰爭困在了涼州。

關幼萱拒絕父親和師兄的勸說,一直留在軍營中。戰事頻繁發生, 關幼萱頻繁地在軍營中見到原霽。他經常浴血而歸, 經常手撐著額頭, 呆呆地坐在滿地屍體間發呆。

夢中的關幼萱越來越害怕, 越來越驚恐。

她去大昌安寺為他求佛燈, 為他祈福。她日夜盼望戰爭結束, 涼州能夠好起來。她在涼州看得越多, 便越希望涼州能夠走出現在的困境——

原霽求的,不過是朝廷的信賴,涼州百姓被護。

但是夢中的原霽,面對漠狄、大魏另外兩只邊軍的共同討伐,他再是戰神,他也會撐不住。

建樂二十五年的冬天,涼州毀於彈盡糧絕。主帥原霽,在與漠狄的最後一場戰中,死在了來自並州的幽州軍的偷襲。

那日下了好大的雪,涼州被後雪覆蓋,重重疊疊。關幼萱聽到消息,大腦空白,她不顧親人的勸阻,去戰場上找他屍骨,想要為他收屍。她在亂糟糟的、被雪覆蓋的血泊和屍體間,一個個尋找熟悉的屍骨。

地的喊聲被風雪割裂:“少青哥……少青哥!”

遍地徘徊,睫毛凝霜。

面頰被凍得發青,雪霧飛卷袍袖。

關幼萱與其他軍人們在戰場上找人,旁人將每一具屍體擡下去,而她尋找的,只是原霽。她一聲聲無力地喊著“少青哥”,只不過是師出無名,他連她夫君都不是——

她只是頂著一個未婚妻的名號。

她這個未婚妻的名號,還這般搖搖欲倒。因他始終想與她解除婚約。

關幼萱終於在屍體中找到了原霽,她呆呆的,在萬千人中,一眼看到了他。他身上插滿了箭,身上全是凝固的血,他趴在一個軍人的後背上,分明是為人擋刀,可是最後這場戰爭,活下來的又有幾個人呢?

關幼萱一步步走向他,她跪在地上,將他從雪裏刨出來。她眼中霧濛濛,她的心如同碎了又重縫,縫好了再一次地碎掉。關幼萱哽咽:“少青哥。”

她將他抱在懷中,看他被冰霜凍住的面孔。她低頭與他呼喚時,感受到他還有呼吸。在她抱著他哭時,他的睫毛輕輕顫抖,睜開了眼。

關幼萱一時驚喜:“少青哥!”

她抱著他,小心地摟著他的肩。其他的地方插滿了箭只,她不敢亂碰。她見到他睜眼便驚喜,想要喊人過來,拿擔架擡他回去醫治。可是原霽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低聲:“萱萱……”

關幼萱落淚:“是我。”

夢中的原霽,也許從未當著她的面叫過她“萱萱”。他努力的,一直是與她保持距離,讓她離開。

原霽握著她的手,輕聲:“萱萱,我肯定活不了了。”

關幼萱:“不!”

原霽道:“萱萱,你看我身上的箭……我太痛了,每一次呼吸都痛……萱萱,我求求你,你給我一刀痛快,殺了我吧。”

關幼萱驀地呆呆看他,她眼中淚水斷斷續續地流。她低頭抱著他的身體,淒涼萬分,悲傷萬分。她從來過於懂事,從來都體諒別人的難處。可是在這個時候,關幼萱恨自己的善解人意。

她為什麽能夠看出來原霽的痛苦;她為什麽要在戰場上找到的是還有一口氣、卻注定活不成的人。

她的眼淚一直掉,她的心縫好了又碎,可她為什麽喃喃著“我不要”,卻還是拿起了隨意扔在地上的刀呢……她抱著他哭,但是她手中的刀,還是堅定地刺入了他心口。

關幼萱哭得說話說的斷斷續續:“少青哥,你、你走好……不要走得這般痛苦……我不想你最後受這般多的罪……少青哥,我幫你的。”

原霽凝著冰霜的睫毛下,烏黑幽靜的眼睛,看著這個哭著將刀刺入自己心口的少女。他在這一瞬,突然生了後悔,他本想讓她用這一刀忘掉他,斬斷和他的情緣……可是也許在關幼萱抱住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害了她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