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伏誅(第6/9頁)

這幾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說的痛處。

他不過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於微末,尚未記事就成了村頭田埂上無人要的棄子,沒有爹娘無名無姓。松雲山下那個村子多姓張,他被一個鐵匠撿拾回去,給間茅屋、給口吃的,就算個人了。都說這是恩,他也認了。但他不覺得自己算個人,他連個好好的名字都沒有,喚起來跟叫貓叫狗叫那些牲畜沒什麽兩樣,怎麽算是人?

後來他聽說山上有個神仙客,常給村裏布施,護著一方兇吉。一些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可憐兒留在山腳,就能算那個仙客的外徒,可以跟著學一些本事。

於是他成了眾多外徒中的一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張岱。岱,群山之宗。

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用力,學得不夠甚至會拉上另一個叫張齊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間去。他哄著山上那些所謂的親徒,削尖了腦袋,就為了多學一些、多懂一些,興許哪一天,就能越過那道山門,堂堂正正地住進山腰了。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奮進一點,做些大事讓山上的人看見,他就能再上一層。

後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癡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裏看得上他們這樣的螻蟻凡夫。

與其仰賴那些虛無縹緲無心無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從不起眼的螻蟻,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謁、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巔,擁有半仙體、壽元無疆。

有人可以,他憑什麽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張岱說,“我只是一步踏錯而已,就要早早地埋於黃土,這一輩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筆勾銷,全部重頭再來!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我會在輪回裏變成什麽呢?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他喘息著,呵呵笑了兩聲,神色卻嘲諷又冷漠:“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去、活著、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說,我債還清了,就解脫了。”張岱反問道:“解脫在哪?我身上是天譴的印記,我就算輪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著,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還是一筆勾銷,還是重頭再來。憑什麽?”

憑什麽呢?

只要想想這個過程,他都覺得痛苦又絕望,無窮無盡,不比地獄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這一步的。他曾經也試過別的方法,他去求塵不到,明明半仙之體能承受的遠超肉體凡胎,明明塵不到只要沖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憫,幫他擔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這一步。

誰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但是塵不到沒有幫。

他只能自己找辦法,試著洗掉那些天譴,結果差點失控把命直接搭進去,天譴也沒能洗幹凈。

他也曾經想過就這樣吧,索性認了命。

但當他眼睜睜看著那個總跟著他、連改天換命都陪著他布的小個子張齊因為天譴早早慘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當然知道邪術虧損德行,而且是大損,但沒辦法……

他是被逼的,他無路可走了。

張岱看著謝問,忽然生出一股子沖動。就像明知前面是萬丈斷崖,也想探頭去看一眼。說不上來是挑釁,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經不再畏懼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換了無數皮囊,從無數人身上又吸納著新的東西,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空有天資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對謝問說:“你知道我曾經想過多瘋狂的法子嗎祖師爺?”

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唇間還沾著血。

塵不到剛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幾乎無人敢靠近。

後來不知哪日流傳了一種說法,說封印之地不見了,任憑用什麽方法都找不到那處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會迷失方向,繞上幾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打擾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間。

有人嘗試過,發現確實如此。於是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找了。

就當那些故事和故事裏的人,已經煙消雲散,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那些話是張岱最先說出去的。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在那周圍打轉,想盡辦法試著進入那塊封印之地,他找過一些幫手……也抓過人,囚困、詰問。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活著,想長久地活著。他這具凡人之軀承受不了那些天譴,但半仙之體一定不一樣。

山上那位仙客已經死了,比他這個帶著天譴的還慘烈,永世不得入輪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無主的軀殼而已,算不上邪術。

他曾經瘋了似的執著於獲得那樣的軀殼,想著一步到位,從此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