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伏誅(第5/9頁)

離他最近的那根長刺上,穿著的是一個老人,個頭不高,須發皆白。刺尖就他腳下捅入,從脖頸處捅出,尖頭上的血還在往下淌,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是雲浮羅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還在沖著他上一具軀殼痛呼:“正初。”

這會兒已經無聲無息了。

他其實是有幾分感慨的,他總是喜歡這樣不離不棄、耿直到有點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著他的那個小個子張齊。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對方也是一邊勸阻一邊不放心地跟著他,膽怯又寡斷。

所以他捏了個一模一樣的傀,讓對方死後又繼續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這位姓羅的友伴就慘多了。直到被紮成對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並不是少年時候認識的那個張正初……

而是張家老祖宗,張岱。

張岱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以及靈相快要逸散開來的味道,像嗅著即將開蓋的食物,神情中貪婪混雜著癲狂。就連最初的畏懼和緊繃,都不那麽明顯了。

“師父……”他用的明明是張雅臨的嗓音,卻莫名嘶啞難聽。他盯著謝問,語氣古怪地叫了一聲,又立刻道:“哦不對,除了山上那幾個令人艷羨的寶貝親徒,沒什麽人有資格叫師父。我想想……我還是叫祖師爺吧。”

“祖師爺,你脫離世間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啞聲說:“再不起眼的人,練上一千年、學上一千年,也是個人物。張家,不是那麽好客的。來了總得留點什麽。”

謝問掃過滿庭院的慘相,從張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麽豐沛的情緒。

從千年之前就是這樣,張岱每次見到他從松雲山巔下來,總是帶著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見模樣、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雲的袍擺和沉靜無塵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說,那抹眸光裏總含著悲憫。

張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著誇耀、崇敬。後來就想明白了,悲憫這個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絕的道、無情無欲、無掛無礙,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巔,下到塵世間,連模樣都不願意讓人看見,他是半仙之體,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層。

這樣的人,談什麽悲憫。

就像此刻,庭院裏屍骸遍地,裏面是他的後世門徒,還有他曾經當做寶貝養在山裏的親徒。

可即便這樣,他看過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連難過都不會有。

有什麽值得後人惦念的呢?

確實只該不得好死……

雖然這麽想著,當謝問轉眸看回來時,張岱還是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頸側青筋畢露,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畏懼。

“你剛剛說什麽。”謝問的眸光從他身上掃量而過,看到了他關節扭轉的手腳,“變成人物?”

那目光其實不含什麽。聽在張岱耳裏,卻像是最鋒利的刀貼著他的臉,用寒刃給了他幾巴掌。

張岱臉色猝然變了,漲得青紫,眼裏癲狂的意味又濃重許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謝問,咬著牙嘶聲說:“我這樣……我這樣又是誰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終,一輩子當個規規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籠出籠,穿巷過市,我有那麽多想做的事,那麽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過完那一輩子,好好入輪回,誰又想變成這副模樣?!”

謝問:“你覺得是誰害的?”

這一句反問,讓張岱的氣息猛地急促起來。他呵呵喘了幾口氣,哽了好一會兒沒能答話。許久才厲聲道:“因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張岱喉嚨裏滾了一下,“我請你救我,但你想都沒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給你磕頭。

你卻招來長風抵著我的膝蓋,連求的資格和余地都不曾給我……

張岱最終也沒能說出這麽卑微的話:“——我明明救了人,憑什麽?憑什麽是這種下場?!”

他明明救了松雲山下的人,卻落了個天譴加身。他帶著滿身孽債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記,去求這個人幫忙。卻只得來一句“既然做了就受著,債還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後來所有的苟延殘喘與掙紮,所做的那些危險、瘋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這句話。

謝問聽了這句話,垂眸看著他說:“那我也替柳莊那些人問一句憑什麽,憑什麽他們該是那種下場?”

“那是情急。”張岱說,“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錯一步而已。”

謝問卻搖了一下頭。

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目光掃過張岱赤紅色的眼珠,沒了開口的意思。

張岱心裏的不甘和憤怒卻更甚了。

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目光和這種神情,仿佛對著他就無話可說,不屑於多講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