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人(第2/3頁)

老人僵硬地把傘抵在肩膀上,騰出手來,從衣兜裏摸出一張銀箔,點火燒了。

銀箔瞬間皺縮,變成細薄的灰,火星翕張,隱約能看到兩個字的痕跡——聞時。

老人這才沖車裏的人招手說:“這扇門可以走了。”

聞時從車裏下來時,已經不是小孩身量了,儼然是個少年模樣,15、6歲。原本過於寬大的衣服這時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褲子還是嫌長。

他也沒管,伸手接過老人肩上的傘。黑色傘面傾斜,擋著斜吹過來的冷雨,他沖老人擡了擡下巴說:“我不認識路了,跟著你走。”

這是他第12次從無相門裏出來,每次都要有人帶路。

沈橋接過他兩回,上一回沈橋才18歲,穿著綢布馬褂,戴著挺括的瓜皮帽,上來就管他叫“聞哥”,然後問了他一個瓜皮問題。

這一回,沈橋看著像他爺爺,當著外人的面,已經不好再叫“聞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嚇死誰。

不過就算留神,那司機也嚇得不輕。

穿過大門的時候,小區東北角響起了一陣嗩呐聲。

俗話說,沒有嗩呐吹不走的人。出租車司機被那兩聲吹清醒了,油門一轟,在雨中馳掣成了一道虛影,眨眼便沒了。

聞時這才從那處收回視線,又舔了舔嘴角。這麽幾分鐘的功夫,他又長高了許多,腳踝處堆疊的長褲褶皺徹底抻直,已然是個青年。

“你真餓了啊?”沈橋問。

“你說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嘆了口氣。

“怎麽?”

“你這次得自己找點吃的了。”

聞時跟著他繞過一片花園,沿著小路往東走。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麽,就聽見嗩呐鑼鼓動靜喧天。

雨沒變小,空氣裏濕氣很重,但依然能聞見細細的香灰紙錢味。平常人聞不出區別,但聞時可以,這個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領了個孩子來接班。”沈橋朝前面的別墅看了一眼,說,“一手養大的,跟我當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膽子小點,哪裏都不錯。”

聞時:“……”

他沒忍住:“你領個膽子小的回來幹這個?”

沈橋也沒忍住:“我養的時候哪裏曉得他膽子這麽小?”

聞時:“那你還真棒啊。”

沈橋:“過獎。”

聞時:“……”

也就是現在沈橋年紀大了不好打。聞時臭著臉心想。

沈橋又朝別墅看了一眼,看見一個披麻戴孝的男生從大門裏出來,終於放下心。

他朝聞時作了個舊時的長揖說:“聞哥,沈橋得幸與你認識這麽多年,現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早日解脫。”

說完,佝僂老邁的身體便垮塌下去。那個白發老人已經沒了蹤影,地上只有他剛剛穿著的衣褲,衣領裏露出幾段細長的白梅花枝,枝頭紮著綿白線,很快就被雨打濕了。

嗩呐一聲響,野樹不知春。

聞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忽然意識到,他這一覺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他握著傘替那團棉線梅枝擋了斜雨,彎腰將衣物撿拾起來,默然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腳步臨到近處,才擡起眼來——

那個披麻戴孝的男生過來了。看年紀,想必就是沈橋口中那個接班的。

聞時這人性格不怎麽樣,這麽多年下來依然不喜歡搭理生人。他捧著衣服,垂眼看著面前這個比他矮了近一個頭的小男生,就這麽晾著,死不開口,並在心裏給他取了個諢名叫“矮子”。

那矮子在他面前刹步,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終於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說話,他們能站到明天。

“我知道你。”矮子說。

“哦。”

“爺爺說以後我來接班,咱倆就得一起住了。”矮子又說。

“嗯。”

“但是我沒錢。”

聽到這裏,聞時終於有了比較大的反應。他有點震驚。

過去那些年,他留給沈橋的好東西著實不少,當然,這種好東西不是普通人口中的金銀珠寶古文玩,而是另一些特別的東西,只在他們這群人中流通的東西。

就好比錫箔紙錢之於靈官、香火供奉之於仙官,功德靈物之於人間通判。種類很多,上到仙台佛堂上沾來的靈氣,下到魑魅魍魎收來的煞,有形的、無形的,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

總之,聞時這麽多年生生死死攢了不少,都留給沈橋了,隨便拿一點去專門的地方兌換都能過上土財主的日子。怎麽就沒錢了???

“不可能。”聞時終於說了個長句,“沈橋沒告訴你我留了東西?”

“告訴了,地下室堆滿了,用不同的東西裝著,碼得整整齊齊。”矮子沉默幾秒,“但是現在都空了。”

“什麽意思?”

矮子沉默片刻,說:“因為這脈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