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抱娘蒿

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今年的春,竟來得格外早。

“立春”沒過幾日,潮寒的雨夾雪便驟然停歇了;那日傍晚,當夕陽的最後一點余光走過窗紙,我還做著沉沉的夢,夢裏有小秦淮河裏流淌的水聲、柳青街上飄蕩的桂花糕香氣,竹枝兒巷口石縫兒中長出的紅白鳳仙花,我蹲在那學著姐姐們把花汁淋在指甲上,卻揉得滿手紅黃,還有那撚著柳絮絨兒的風氣,掠過耳鬢都帶著熟悉的味道……

“小月、小月?”

“嗯?”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窗上映出的是烏糍姐的身影,“小月,醒沒?我剛去采的幾樣野菜,都洗過掐幹水了,晚上咱包角兒小馃子?立春以後剛發的薺菜、水芹可嫩了。”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蘿蔔燈,牛頭馬面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遠遠地邊角門廊裏已經傳來戴面具小鬼孩兒們的拍手童謠,兆示著夜晚來到。

“哦……”我眯縫著眼舍不得暖和的被窩,但還是起來披上外衣推開一條窗縫,烏糍姐的臉顯出一半眼睛嘴角,“小月,今夜是下弦月,去年這個時候,萼樓來了些古怪客人,今兒個不知還來不,咱就預備多做些野菜飯食……”話音未完,她就轉身去了,我坐在床上猶發了一會兒愣。


不知為何烏糍姐要為客人預備野菜飯食,但她確實通曉很多野菜的吃法和口味制作,過去我見過好些眼熟的葉花草,在她說來竟也都是能吃的。

烏糍姐笑說或因小時候家裏窮吧,所以一年到頭野地裏能找到吃進嘴裏的東西都不會漏掉。

用二月蘭的嫩葉剁碎拌五香豆幹和肉糜,包入擀薄的水晶面皮裏,捏成扇形花邊的角兒上鍋蒸,出來的顏色便是晶瑩含著翠色;我則用三兩根捆紮作一小束一小束、帶著黃花絨兒的嫩蒲公英拖面漿炸酥,仿佛金燦燦的發簪一樣,配在二月蘭角兒的盤邊擺放。

因是早春,水邊的蔞蒿還沒生出來,所以烏糍姐掐的是另一種蒿菜,這香氣更濃一些,嫩葉剁碎以後拌入泡發的冬菇木耳丁、打起膠的蝦泥,以鹽、糖、一點點黃醬等和勻,仍用水晶面皮包成圓滾滾的石榴果形狀,捏出果蒂似的面揪口處,再用那蒿菜中老一點的莖梗紮好,這蒸熟刷上一點香油,便是稱為翡翠玻璃石榴的馃點心。

“嗚嗚——嗚……”不知從哪個方向,悠遠嗚咽的笛聲悠忽裊裊飄來。烏糍姐攪著一鍋桂圓紅棗大小紅豆粥,聽見笛聲手裏停了停,旁邊的阿旺察覺她神色有異,“姐,怎麽?”

烏糍姐搖搖頭,“呵,沒什麽,你快把那一紮韭菜切碎。”

正將龍葵葉子汆水的趙不二想起什麽,“恍惚聽到一耳朵說夫人想叫‘月船仙’兩位校書見客了。嘿!說來我到萼樓做事也有大半年,‘月船仙’那兩位連面毛兒卻還沒見過呢?夫人把她倆關著長蛆?”

趙不二說話粗鄙,有時候我也訝異於他的為人,來萼樓做事這麽久,他似乎對這裏一切出乎常理的現象都毫無知覺,反正只要好好做事,收得銀錢便足矣,一月前失蹤的九妹,至今仍然不見,我心下知道是被那個叫詩痕的女鬼抓去嚼吃了,而雖則我不說,廚房裏烏糍姐和羅娘也是約略知的,因此從來不多問多說一句,可不明就裏的趙不二和幫忙小廝們,卻也都沒產生多大疑惑,莫非真是這混亂世道裏,丟掉一個幾個人,都真這般習以為常了?

“聽說兩位校書是孿生姊妹?但名字有些古怪,叫、叫什麽施夷光和鄭修明的?”阿旺也湊過來,“為何一個姓施,一個姓鄭?”

“傻蛋,這點子都不懂?唱戲裏不都有嗎?那施夷光就是西施,鄭修明呢,也是跟西施一道被選入吳王那座館娃宮的美人,叫鄭旦哩。”趙不二煞有介事地教訓阿旺。

“我只知道西施,不曉得什麽蒸蛋。”阿旺撇嘴。

突然門外就傳來軟藥的聲音,“花先生問點心做好沒有?茶果都吃過了,唱幾套曲,就好趕緊上熱菜飯和點心吧!”

“哎!知道了!”廚房裏人連忙收起調笑,羅娘速將蜜酒煨黃雀、炸酥雞、糟雞片燴春筍等熱菜裝盒,另外烏糍姐也把野菜做得的點心另盛一盒讓我提著,我與阿旺二人便提一杆燈籠往“花塢春曉”去送一趟。


正走在回廊間,螺青的磚地好像生了濕苔似的打滑,“咻咻”的風把我們照路的燈籠也吹得搖晃不定。我和阿旺都冷得哆嗦,因此一路無話,我還有意無意躲進他身後,好少吹點冷風,忽然阿旺猛地站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