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趙頭羹(第2/5頁)

待到我略醒來,已經靠在一個屋檐下的柱子上,額頭敷著清涼的濕布,一個臉上有幾顆麻子但眉目還算和善的女人正拿一碗米湯放在我身邊,見我要起身便制止道:“別動,你哥哥在前面呢,讓你在這陰涼裏先休息會兒。”

我環顧一下周遭,看出這裏像是一家小飯館的後院,又見女人腰束著圍裙和包頭,一副幹練打扮,立刻猜到她的身份,頓時漲紅了臉道:“我、我們沒錢的……”

女人擺擺手:“沒事,你先喝了這碗米湯緩緩,旁的遲點再說。”

這一緩,就緩了半個多月。

說起來,還是歸功於我倆騎的那兩頭毛驢!

雖然我和小琥身無分文,但身邊這兩頭驢子卻價值不菲;兩頭畜生在外人眼中是被馴養得極忠心的,任何生人要拘役它們,無論如何生拉硬拽或笞打,它們都不會聽話,唯有面對我倆乖乖俯首,而因為我們沒有錢,我又病倒了,小琥便跟趙不二商量,能否收留我們一段時日,讓這兩頭驢子幫趙不二幹活,他和我也可以幫他幹活,只要掙到口飯吃就行……趙不二聽了小琥的懇求,起初有些為難,雖然現成兩頭驢子的勞動力很誘人,但畢竟是多養了兩張吃飯的嘴,不過他最後還是答應了。由此開始,我和小琥兄妹相稱,白日裏趙不二就讓小琥牽著驢到附近的作坊去做短工,而我則在店裏替代他老娘做那些斟茶傳遞、端菜抹桌的工作,恰好我在這方面居然十分拿得轉,還能立刻上手做菜燒飯,且飯菜口味都算不錯,於是他們家老小也就沒提叫我們走的話了。

今夜這子時時分,卻被人喊起來做飯食,在我看來也是件奇事,但趙不二一邊手上忙活著,一邊告訴我說,別看已經這個時辰,可那萼樓裏才正是熱鬧的光景!樓裏的女主人尊號碧蘢夫人,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只曉得老家與趙不二一樣來自華川,不知從哪承賺的百萬銀錢,便在這西湖鄰水的青山腳裏辟到一處幽靜所在,建起一爿澤飛水榭、彩舞畫棟、繡杵雕石的花園,蓄養好一群色藝雙絕的美妓妖童,營業起那麽一個紅粉追歡的好地,最奇的莫過於每日日暮時方啟朱門,接待的全是各地來訪之高官顯爵,賞不盡那其中的風流情色與奢靡性靈。

或那碧蘢夫人平素吃慣了山珍百饈,也會偶爾嘴淡地憶起家鄉罷,不知怎麽就聽說這裏有他趙不二開的頭羹店,因此三不五時就派人來買一碗華川的頭羹,不拘搭配什麽大果小菜,一律打賞豐厚,所以趙不二拼著不睡覺也不會推掉她的生意啊——

做頭羹,我從前只見桃三娘做過幾次,但到底不如趙不二是專做這個的那般熟稔和在意;他隔天傍晚時都要把半鬥谷子磨出稻米,然後浸泡在井水裏,待六個時辰後,也就是第二日天剛亮時,就把泡好的稻米放到石磨裏磨成濃稠的米漿狀,然後用大木勺將米漿舀入竹做的淺平頭羹籩裏,左右搖晃均勻後,再將頭羹籩放入燒開了滾水的鍋中蒸一下,那米漿便蒸熟凝固了,接著把那籩空懸倒扣,以小竹棍小心地將整張米漿餅掀下展在藤編的特制米篩上,待蒸好所有米漿餅後,再把所有米篩送到陰涼通風處晾到半幹,最後把這些米漿餅收回切成規整的細絲,再把它們拉直,繼續晾幹,那就是隨時可以烹制的頭羹了。

起初我覺得頭羹看著仿似米粉,但做法卻比一般米粉要復雜,且頭羹吃在嘴裏有一定嚼勁,有鹹、甜、椒、麻等不同口味,或素涼拌或葷汆湯,變化多樣。

趙不二調制頭羹的時間裏,我另外負責做些小菜和點心。有木樨小炒肉,荷葉襯底蒸的翡翠燒賣,後院種的鮮嫩“蘇州青”,切出細長的菜邦子,拖蛋粉漿用雞油炸過,桃三娘曾告訴我這叫“青玉簪”,做襯菜好看,再灑上炒香的花椒芝麻鹽粉,放一束金黃油饊子,切一撮紫紅蔥頭絲提香氣便得了。左右忙活了足有一個時辰,小琥是不懂這些廚下功夫的,只能看著我做,偶爾遞把手。

待或拌或湯的幾式頭羹放入一個梅子青福字長方食盒裏,我做的則另盛到紅漆圓頂壽字盒裏,趙不二原本想我是女孩子,去那萼樓似乎意思不好,但若讓小琥跟著,又嫌他性子太悶,輕易不肯言笑的,到了萼樓少不得還要陪些笑意,就還是讓我換身幹凈衣服隨他出門了。

夜色中打一盞燈籠,依著一灣桃柳蔭裏的湖畔行去,水面風蕩蕩的,倒送來不少涼意。

我也不熟悉路途,所以跟在趙不二身後,漸漸走至一條滿布草葉鋪就的軟路上,前面又有一條河溝,走上河溝上的石橋,能看見橋下倒映了靜靜的雲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