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頁)

身後緊追不舍的人漸漸不再那麽逼近,瑞德麗猜他們碰上了她設下的一些陷阱,便也稍微寬心,放慢腳步。向晚時分,太陽徘徊在松樹梢,一陣微風穿過樹間,是帶著涼意的晚風;風過處留下一片寂寥,是內地荒野的寂寥。這時,她瞥見等在前方的是無數日夜,是穿過無人居住之地的孤獨路徑,一個手無寸鐵、步行前進的人幾乎不可能走下去。但她身後是蘊含黑暗秘密的以西格隘口,而在安恩,沒有人了解她幾分,連父親亦然。她只能期望心中那股盲目的需要會跌跌撞撞碰上慰藉的來源。她微微打了個寒噤,不是因為風吹,而是因風吹過空洞時發出的窸窣聲。她繼續前行。太陽西沉,光的手指拂過樹間,暮色中,世界籠罩著一片不屬於這塵世的沉默。她仍然繼續走,沒有思考,沒有停下來吃東西,也沒有醒悟到自己正走在瀕臨虛脫的邊緣。月亮升起,瑞德麗不時絆到黑暗中看不見的東西,速度開始變慢。她跌了一次,似乎跌得毫無緣由,而且驚訝地發現要再爬起十分吃力。幾步之後她又跌跤,依然只能吃力地起身。她感覺血流下膝蓋,支身爬起時又一手按在蕁麻上。她站在那裏,把受傷的手護在另一只手臂下,納悶這夜並不太冷,不知自己為何發抖。這時,她看見樹林裏有火焰溫暖纖細的舞動,仿佛充滿希望的夢境。她朝著火焰走去,腦海裏只有一個名字。終於走到時,她在火光的圓圈內發現了至尊的豎琴手。

一時間,站在光線邊緣,她只看出那人不是摩亙。豎琴手坐在火旁,背靠巖石,低著頭,瑞德麗只看見他銀白色的頭發。他轉過頭來,看見了瑞德麗。

她聽見豎琴手猛然屏住呼吸:“瑞德麗?”

瑞德麗後退一步,岱思突然一動,仿佛想起身阻止瑞德麗再度消失在黑暗中,但又隨即制止自己,慢慢靠回巖石上。他臉上有種瑞德麗從未見過的表情,使她繼續徘徊在火光邊緣。岱思指了指火堆,火堆上架烤著一只野兔。

“你看起來很累,坐一會兒吧。”岱思轉動烤架,傳來一股熱騰騰的肉香。他頭發參差不齊,疲憊的面容上多了皺紋,神色坦白得出奇,那有如樂音、帶點反諷意味的聲音則沒變。

瑞德麗低聲說:“摩亙說他——他在亟斯卓歐姆手中半死不活的時候,你在彈琴。”

瑞德麗看見岱思臉上的肌肉一緊。他伸出手,把一根折斷的樹枝伸進火堆。“沒錯。我會因那時的琴聲得到報應。你要不要吃點晚餐?我在劫難逃,你餓了,這兩者完全不相幹,所以你沒有理由不跟我一起吃飯。”

瑞德麗又踏出一步,這次往豎琴手的方向。岱思雖然注視著她,但表情沒有改變。瑞德麗踏出另一步。岱思從包袱裏拿出一只杯子,從皮酒袋裏倒出酒。她終於走近,伸手烤火,覺得痛,翻過手來看見上面有荊棘刮破的傷口,還給蕁麻刺得長出白色水皰。岱思的聲音再度傳來:“我有水……”聲音消退。瑞德麗低頭瞥向他,看見他將另一只皮袋裏的水倒進一個缽,塞回軟木塞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他沒再說話。瑞德麗終於坐下,洗去手上的泥巴和幹涸的血跡。岱思繼續保持沉默,遞給她酒、面包、兔肉;她吃東西,他則慢慢啜著酒。

岱思又開口,聲音非常平順地滑入沉默,並未驚嚇到她:“我預期在夜宿的火堆旁看到摩亙,或者五名巫師中的任何一個,但安恩三大地區的第二美女倒是出乎我意料。”

瑞德麗心不在焉,低頭向自己一瞥:“我想我現在不是了。”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感覺一陣悲痛刺痛喉頭。她放下食物,小聲說:“就連我也變了形。你也是。”

“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瑞德麗看著那張細致、難以捉摸的臉,臉上帶著陌生的嘲弄陰影。她問,因為那問題和答案似乎都非關個人而遙遠:“那至尊呢?這麽多世紀以來,你都在為誰彈奏豎琴?”

岱思幾近突兀地傾身向前,攪動火勢漸緩的火堆:“你知道該問哪個問題,也知道答案。過去已經過去,而我沒有未來。”

她的喉嚨在灼燒:“為什麽?你為什麽背叛佩星者?”

“這是猜謎遊戲嗎?我願意交換答案。”

“不,不是遊戲。”

兩人再度沉默。瑞德麗啜著酒,感覺全身上下的割傷、肌肉拉傷和瘀血都一一復蘇,陣陣作痛。她喝完杯中的酒,岱思又替她斟滿。不知為什麽,瑞德麗在他面前感到自在,仿佛兩人一同坐在相同的黑色空洞的悲傷中。她打破沉默說:“他已經殺死過一個豎琴手。”

“什麽?”

“摩亙。”瑞德麗動了動,避開這名字帶來的渴盼,“伊瀧的父親。摩亙殺死了伊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