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一到,總有三樣事物出現在安恩國王的宅邸:除了該年由商船送來的第一批赫倫葡萄酒,與前來參加春季議會的三大地區王公貴族外,還有一番爭執。

赫德侯與至尊的豎琴手離奇失蹤,如霧一般消散在以西格隘口之後的來年春天,這棟有著七扇大門、七座白塔的大宅度過了沉寂哀傷、漫長苦澀的寒冬,此時正如豆莢綻裂開來。空氣中增添了淡淡的綠意,陽光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照出宛如鑲嵌花紋的各種圖形,安恩的內心深處騷動著,仿佛流淌在莖枝中的汁液。席翁妮死後六個月以來,無人踏進過她的花園,而此刻,安恩的瑞德麗佇立此處,春意使她感到就連骨骸上蔓生糾結草根的死者,一定也在墳墓裏敲點著指頭。

片刻後,瑞德麗動了動身子,離開滿園蕪亂的雜草和沒能熬過冬天的枯萎植物,回到王宅大廳。廳門敞著迎接陽光,麥頌的管家監督手下的仆役,抖開各王公貴族的旗幟,顫悠悠地掛在高處橫梁上。這些王公貴族隨時可能抵達,整棟宅子忙成一團準備接待。給瑞德麗的禮物已陸續送達:赫爾領主送上一只在歐斯特蘭荒野高峰上長大的乳白色隼鷹;麥普·惠裏恩送來一枚看似金色松餅的胸針,但他其實送不起這類東西;還有一支打磨光滑、鑲飾白銀的木笛,送禮者卻未署名,這令瑞德麗擔心,因為不管送禮者是誰,對方確實了解瑞德麗喜歡什麽。她看著赫爾的旗幟展開,上面繡著野豬頭的古老標志,黑色彎月般的獠牙襯在橡樹綠布面上。旗幟一顛一顛升起,野豬那雙火紅的小眼俯瞰寬敞的大廳,瑞德麗雙手抱胸回盯著它,倏而轉身走開,去找父親。

麥頌正在自己房裏跟國土繼承人爭吵,兩人都壓低說話聲,瑞德麗一進門,他們立即住口,但她看見杜艾臉頰上有淡淡的潮紅。杜艾生著淺色劍眉,眼睛色如大海,顯示身上流有伊瀧狂野的血,但公認他對麥頌耐性驚人,現在除了他之外,別人都已對麥頌失去耐性。瑞德麗思忖不知麥頌說了什麽,居然能讓杜艾生氣。

麥頌轉頭看向她,眼神像只陰郁的烏鴉。瑞德麗開口,語氣有禮,因為父親的情緒在早上十分陰晴不定:“如果你準許,我想到奧牟一兩個星期,拜訪瑪拉·克洛格。我明天就可以上路。整個冬天我都待在安紐因,我覺得——我需要離開一陣子。”

麥頌的眼神毫無變化,只簡單說了句:“不行。”然後轉過身拿起酒杯。

瑞德麗氣惱地瞪著他的背影,把禮貌像只舊鞋般丟開:“反正我才不要留在這裏,像品種優良的奧牟母牛任人討價還價、爭個不停。你知道嗎?連麥普·惠裏恩都送了禮物。昨天他還在取笑我從梨樹上摔下來,現在他開始長了點胡子,有了棟屋頂漏水的八百年老房子,就認為自己也想娶我了。是你把我許配給赫德侯的,你難道不能叫他們別再這樣了嗎?我寧願聽赫爾的豬群在暴風雨裏怪叫,也不想又一次聽到春季議會的人跟你爭執該拿我怎麽辦。”

“我也是。”杜艾咕噥道。麥頌瞥了兩人一眼,他的頭發似乎一夜間變成了鐵灰色,席翁妮之死帶給他的悲傷深深刻畫在臉上,但他的脾氣並未因此好轉或變得更壞。

“你還要我跟他們說什麽?”麥頌問,“這十九年來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已經立誓要把你嫁給猜謎贏過匹芬的人,而且誓言的約束力超越生死。如果你想跑去跟麥普·惠裏恩一起住在他那漏水的屋頂下,我是攔不住你的,這點他們明明清楚得很。”

“我才不想嫁給麥普·惠裏恩。”瑞德麗惱火地說,“我想嫁的是赫德侯,但現在我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裏。我受夠了等待,受夠了這棟房子,受夠了赫爾領主對我說赫德侯是在忽視我、侮辱我。我想到奧牟去看瑪拉·克洛格,這項請求簡單又合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拒絕。”

一陣短暫的沉默。麥頌端詳著杯裏的酒,臉上出現難以言喻的神色。他放下酒杯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去凱司納。”

瑞德麗驚訝得張開了嘴:“我可以嗎?去看盧德?有沒有船——”杜艾一掌拍在擱著酒的桌上,杯子搖晃作響。

“不。”

瑞德麗驚愕地瞪著杜艾。他收回手,眯起眼迎視麥頌:“他已經問過我,叫我去,但我拒絕了。他是要把盧德找回家來。”

“盧德?我不懂。”

麥頌突然不耐煩地一揮袖子,從窗邊走開:“你們這樣,跟整個議會的人同時在這裏對我喋喋不休有什麽兩樣?我要盧德跟學校請個假,回來安紐因待一陣子,換成杜艾或你去跟他說,他比較能接受。”

“你自己跟他說。”杜艾執拗地說,卻又在國王的注視下退讓了,坐下緊抓著椅子扶手,仿佛緊抓住自己的耐性,“那麽你是不是可以解釋一下,好讓我了解你為什麽想這麽做?盧德剛拿到見習生紅袍,如果他留在那裏繼續念書,會成為所有還在世的禦謎學士中拿到黑袍的最年輕的人。他成績優異,理應得到繼續念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