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頁)

瑞德麗披著厚重的銀色毛皮鬥篷,發絲被風吹散在帽兜外,在黑暗中飛舞如焰。摩亙坐著一動不動,雙手停在弦上。瑞德麗在火堆旁跪下,摩亙更清楚地看見她的臉,那張臉神色疲倦,白如寒冬,刻畫著細致不變的美。他尋思眼前的她是不是一場夢,就像在那潭黑暗的湖水裏、在雙手間看見的那張臉。然後他才看見瑞德麗不停打著冷戰。瑞德麗脫下手套,用雙手將那堆飽受風吹的火變成穩定光亮的烈焰,摩亙慢慢想起兩人上一次交談是多久以前。

“朗戈。”摩亙低聲說。在這狂風大作的荒原,“朗戈”一詞似乎毫無意義。但瑞德麗踏遍全世界,到這裏來找到了他。摩亙將手穿過火焰,觸摸她的臉。她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摩亙,盤腿坐下,縮在毛皮鬥篷裏抵禦寒風。

“我聽見了你的豎琴聲。”瑞德麗說。摩亙無聲地撫過琴弦,回想著。

“我答應過你,我會彈豎琴。”太久沒說話,摩亙的聲音顯得沙啞。他好奇地問:“你這段時間都在哪裏?你一路跟著我穿過內地荒野,也跟我一起在俄倫星山。然後你消失了。”

瑞德麗又盯著他,他心想,不知她會不會回話。“我沒消失,消失的是你。”她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你就這麽從疆土內消失不見,所有巫師四處找你,易——易形者也是。還有我。我以為你可能已經死了,但你在這裏,在這凍死人的寒風裏彈琴,卻不覺得冷。”

摩亙沉默不語,手中原先與風一起歌唱的豎琴似乎突然變得冰冷。他把琴放在身旁的地上。“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到處找。變成各式各樣想得到的形體四處找。我想你也許跑到雪麟群裏了,就去找亥爾,請他教我易形成雪麟。亥爾答應了,但他一碰觸我的腦海就停手,說我用不著他教。我向他解釋我為什麽不懂易形,他要我把俄倫星山裏發生的一切全告訴他。聽完後他什麽也沒說,只說必須找到你。最後他帶我越過陰山,到雪麟群裏,我跟著雪麟群到處走,漸漸在腦海邊緣、在風的邊緣聽見你的琴聲……摩亙,如果我找得到你,別人也能。你是來這裏學彈豎琴的嗎?或者你只是跑掉了而已?”

“我就只是跑掉了而已。”

“嗯,那你——你打算回去嗎?”

“回去做什麽?”

瑞德麗沉默不語,面前的火焰激烈地閃爍,與寒風交織。她讓火勢重新平穩,始終看著摩亙,突然移到他身旁緊抱著他,臉貼著他肩膀處破舊的毛皮。

“我或許能學會在荒原上生活。”她低聲說,“這裏好冷,什麽也長不出來……但風聲和你的琴聲很美。”

摩亙低頭,伸手攬住瑞德麗,將她的帽兜往後推開,臉貼著她的臉頰,感覺她的存在。某樣東西觸動了他的心,是一種他終於感覺到的寒冷的疼痛,或暖意初生的刺痛。

“你在俄倫星山也聽到了易形者的聲音。”摩亙斷斷續續地說,“你也知道他們是什麽。他們知曉所有語言,他們是禦地者,歷經千萬年仍與至尊對抗。我是陷阱裏的誘餌,所以他們始終不殺我,要利用我來抓至尊。如果他們毀了至尊,就會毀滅疆土;如果他們找不到我,或許也就找不到至尊了。”瑞德麗開口欲言,但摩亙兀自講下去,逐漸冰融的聲音更加淩厲,“你也知道我在那座山裏做了什麽。當時我憤怒得想殺人,便將自己形塑成風去殺人。有這種力量的人不該存在於疆土之內,誰知道我會用這種力量做出什麽事?我是佩星者,是死者的一項承諾,要打一場比各王國的名字更古老的戰爭,我與生俱來的力量讓我在自己的世界裏沒了名字……只剩下一股可怕的渴望,渴望使用這種力量。”

“所以你才跑來這片荒原,因為這裏沒有任何理由動用力量。”

“對。”

瑞德麗伸手探進摩亙的帽兜,輕撫他的眉和顴骨上的疤。“摩亙,”她輕聲說,“我想你若真的想用,你還是會這麽做,只要你找到理由。前往朗戈、穿越內地荒野這一路上,你給了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動用自己的力量。我愛你,我願意為你而戰,也願意跟你一起坐在荒原上,直到你變成飛舞的雪。國土統治者全都愛你,他們需要援助,如果連這點都無法說服你離開,那還有什麽能?在俄倫星山的黑暗中,是什麽傷了你?”

摩亙沉默不語。風從四面八方的夜色中咆哮著吹來,像一團龐大的混亂,聚集融合在這單一的光源上。那些風沒有臉孔,沒有他能了解的語言。他凝望著風,低聲說:“至尊不會比一塊花崗巖更能說出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們之間有某種束縛牽系,他重視我的生命,卻連我的生命是什麽都不知道。我是佩星者,他會給我生命,但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沒有希望、沒有正義、沒有同情——這些詞只屬於人類。我留在這片荒原上,便不會危及他人,也能讓自己安全,讓至尊安全,讓疆土不受這種動用起來太危險的力量擾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