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裏·普拉切特談尼爾·蓋曼

關於尼爾·蓋曼,我還能說什麽《病態想象:案例分析五則》中沒提過的呢?

是的,他並非天才。他比天才更強。

他也不是魔法師,倒更像是魔術師。

魔法師不用努力。他們揮揮手,魔法自會生效。但魔術師嘛……魔術師非常努力。他們年輕時,會花大把時間仔細觀摩當時頂尖魔術師的表演。他們會尋找記載戲法的各種舊書,而且作為天性如此的魔術師,還會閱讀除此以外的各類書籍,因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場魔術大戲。魔術師會觀察人們在想什麽,以及很多人們思想的盲區。他們學習彈簧的微妙用法,學習如何輕輕一觸便打開宏偉的大門,甚至學習如何吹響號角。

最終,他們站到舞台中央,用煙與鏡[1]和各式國旗令你瞠目結舌。你不禁大叫:“絕了!他是怎麽做到的?大象怎麽沒了?兔子到哪兒去了?他真把我的手表砸爛了?”

而我們這些魔術師同行,則坐在後排低聲私語。“幹得漂亮。這是布拉格懸空襪子的變體吧?那是帕斯誇爾的幻鏡戲法吧?那女孩其實不在台上。但那些該死的火焰劍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們會不禁懷疑魔法也許真的存在……

我和尼爾初次見面是在1985年。《碟形世界:零魔法巫師》才剛剛出版。那是我以作家身份進行的第一次訪談。尼爾那時作為自由記者謀生。他面色蒼白,仿佛看了太多媒體評論場的糟糕電影,只為熬到最後的餐會,能吃上免費的冷雞腿。(當然也是為了填充自己的通訊簿。事到如今,那東西恐怕足有《聖經》那麽厚,也添了很多頗為有趣的人物。)他當記者是為了混口飯吃,這是學習當記者的絕佳途徑。仔細想想,恐怕也是唯一的途徑。

他還有頂糟糕至極的帽子,灰色的洪堡帽。他不適合戴帽子,跟那頂帽子也完全合不來。那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帽子。也許尼爾潛意識裏察覺到了自己糟糕的帽子運,老是把它忘在餐館。終於有一天,他決定不再回去找它。我寫這段是為了告訴他最忠實的讀者們,如果你非常非常努力地尋找,也許會在倫敦某家小飯館的架子後面,發現一頂落滿灰塵的灰色洪堡帽。誰知道你戴上後會發生什麽呢?

閑話少說。我們挺合得來。我說不上這究竟是為什麽,但歸根到底,是對故事、對鮮為人知的逸事、對乏人問津的書店裏的奇特舊書,乃至對世間萬象光怪陸離的喜愛與驚嘆。

(視覺特效:日歷紙一張張飛走。說起來,如今的電影裏,你可再也見不到這場面了……)

時過境遷,尼爾在圖像小說領域闖出了點名頭[2],而《碟形世界》也漸有起色。有那麽一天,他發給我六頁長的短篇,說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我一時也沒有答案。又是一年過後,我從抽屜裏拿出這篇稿子,盡管還不知該如何結尾,但卻對接下來的故事有了些想法。於是我們開始合作,這便是《好兆頭》的由來。它是由兩個沒多大名氣、只想尋個開心的人寫成的。我們沒指望靠它賺錢,但沒想到最後靠它真賺了不少錢。……哦,讓我給你們講點逸事吧。比如那次他來我家改稿,留下過夜。夜深人靜之時,我們聽到一聲怪響,沖到他的房間時,只見我們養的兩只白鴿不知怎麽鉆了進來,正慌亂地滿屋亂飛。尼爾在滿天紛飛的雪白羽毛間驚醒,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一聲只在他的起床氣詞匯表中才能找到的怪響。還有我們去酒吧,他碰上蜘蛛女的時候,也發出了這種怪響。還有那次巡回簽售,我們住進酒店,結果他的電視一直在放詭異的半裸緊縛雙性戀午夜談話節目,而我的則只能收到重播的情景喜劇《愛德先生》。還有那次電台直播,節目進行了一半,我們才發現這位準備不足的紐約主播,以為《好兆頭》不是虛構小說……

(畫面切到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駛向遠方。這又是個電影裏再也不用的場景……)

時間又過了十年,我倆在瑞典旅行,談論著(他的)《美國眾神》和(我的)《碟形世界:貓和少年魔笛手》的故事。很可能是雙方同時在說。這跟過去沒什麽兩樣。一個人說:“我不知道該怎麽搞這段棘手的情節。”另一個人則故弄玄虛地回答:“答案,在於你提問的角度。想來杯咖啡嗎?”

這十年變化頗多。漫畫界因他而變,再也不是舊時的模樣。這就如同托爾金對奇幻文學的貢獻,自他以後的一切都受其影響。我還記得在一次《好兆頭》的巡回簽售中,我在一家漫畫書店裏閑逛。我們給很多漫畫迷簽了名,其中有些人對“這本書怎麽連幅畫兒都沒有”的問題頗為撓頭。我在書架間轉悠,看著那些全都是畫的作品。正是此時,我意識到他真的很厲害。那種精細的筆觸,手術刀般準確又微妙的角度,正是他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