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曲家

裏奧維吉德·埃肯紮爾困惑而又苦惱地凝視著長矛。

這種苦惱合情合理,因為矛尖與他的咽喉僅有數英寸之遙,而手持長矛的人明顯是個大塊頭,且全身上下披甲戴盔,連胯下戰馬都面目猙獰。那雙鐵灰色的眼睛讓裏奧夫想起冰海無情的海水,他想就算此人殺了他,大概第二天早上就會把他給忘光。

要是此人鐵了心要自己的命,顯然反抗也是無濟於事。

可話說回來,這種苦惱卻又完全不合情理,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自己與來人的半點糾葛。倒是幾天前——在山間的某地——他聽到過一陣遠方傳來的笛聲。類似於牧羊人所用的那類笛子,但不知為何那旋律就從此滯留腦中且久久縈繞不去,更糟糕的是他沒能聽到旋律的尾聲。他曾不下百次地嘗試為其補上一個結尾,可無論如何都不滿意。

這太反常了。就通常情況來說,裏奧夫可以在揮手之間便完成一曲,不費吹灰之力。可那段旋律卻始終宛如一位美麗神秘卻又若即若離的情人一般——讓他心急火燎卻又無可奈何。

這個早上醒來之時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現,只可惜之後不到一個小時便被這位不速之客粗魯地打斷。

“我沒什麽錢的。”裏奧夫如實道,語聲微顫。

對方那雙尖刻的眼睛眯縫起來:“沒錢?那你騾子上馱的是什麽?”

裏奧夫瞥了一下他的行李。“有紙、墨、一些衣服。大的是個琵琶,小點兒的是克洛琴。那些更小的是各種各樣的木管樂器。”

“哦?那就打開看看。”

“對你來說分文不值的。”

“打開!”

迫於對方的淫威,裏奧夫屈從了。他先打開琵琶的皮革套子,擱到地上時有微弱的仿佛葫蘆掉地時的悶響傳出。接著他打開了其他所有的樂器:有八弦紫檀克洛琴,上面嵌有一塊達培卡·梅司綽在幾年前贈與他的珍珠母。還有一支銀鍵木質長笛,一根高音雙簧簫,六支六孔豎笛,一個黑紅的彎管號角。

那人無甚表情地注視著這些東西,最後說道:“你是吟遊詩人。”

“不,”裏奧夫回答,“我不是。”他盡力想站得挺直一些,好讓自己看起來有平常那麽高。他知道雖然自己淡褐眼睛棕色卷發與孩子氣的面孔無法威迫生人,但至少讓他看上去比較有尊嚴。

那人一條眉毛上挑:“那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作曲家。”

“作曲家是做什麽的?”那人問。

“創作樂曲。”

“我知道了。但那究竟跟吟遊詩人有什麽不同?”

“呃,至少——”

“演奏點兒東西來聽。”那人打斷道。

“什麽?”

“你聽見我的話了。”

裏奧夫皺了皺眉頭,苦惱更深了一層。他環顧四周,希望能發現別的什麽人,這條路筆直伸向遠方且一眼望不到盡頭,可竟沒有一處人煙。這片新壤平坦得像塊共鳴板,而且廣闊無垠。

但他為何剛才沒見到那人騎馬靠近?

答案當然是他太沉浸於那段靈光乍現的旋律中了。他一聽到腦子裏的樂聲響起,周圍世界就全化作糞土一片。

他拾起琵琶。這琵琶該調調弦了,但還不算十分糟糕,只需要一會兒就好。接著他彈奏起來。“不太對勁兒啊。”他咕噥道。

“你會彈,對不對?”騎馬者挑釁道。

“別打斷我。”裏奧夫閉上眼睛,心無旁騖地要求道。對了,就該這樣!尾聲該這樣來傾訴!

他重新彈奏起來,在高音的單弦之上升起三個音符,逐次降低,化三為二,隨後輕巧地遊走於各個音階之間。同時他還增加了一點低音伴奏,但似乎不太協調,於是停下來又重新開始。“還是不怎麽樣啊。”對方說。

這太惱人了,更何況還有長矛的威脅。裏奧維吉德轉過頭盯著那人。“如果你不打斷我就會很好了,”他說,“曲子幾乎已經在我腦子裏成型了,完美無缺,可誰料來了你這樣一號人,還有根耀武揚威的長矛,還……你到底要我做什麽?你是誰?”他冷靜地察覺到自己的語音竟然沒有絲毫震顫。

“你又是誰?”那人心平氣和地反問道。

裏奧夫挺直腰板,道:“我是裏奧維吉德·埃肯紮爾。”

“你去伊斯冷做什麽?”

“我是一位作曲家,應威廉二世陛下之邀,去朝廷赴約。陛下對我音樂的評價似乎比你高許多。”

那人聽了卻古怪地笑道:“不可能再高了。”

“你什麽意思?”

“他已經死了。我就這個意思。”

裏奧夫眨了眨眼。“我……根本不知道這事。”

“就是死了,半個王室的人做了陪葬。”他調整了他的坐姿,“埃肯紮爾,這聽起來像是寒沙人的名字。”

“不是的,”裏奧夫回答,“我父親來自荷瑞蘭茲,而我是在崔瑪出生的。”他舔舔嘴唇,“你不是山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