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與利

N城。某公寓。

西半球的陽光似乎真的特別充沛。很早的時候,已經把窗簾曬得很熱。

安沖了一杯牛奶,把自己放平在沙發上,電視裏絮絮叨叨著城市新聞,無非是哪家貓走失,哪家老公被老婆打。

細微的手機聲音雜在其中,傳入耳朵。安慢吞吞轉過頭,良久,才吃力地爬起身來,從枕頭下摸出那只先進得根本跟這所公寓不配的手提電話。

按下接聽鍵,那頭熟悉的腔調,告訴他碰頭的時間地點。

無須彼此確認身份,這城市裏他只認得一個人,也只有一個人認得他。因為這個人,他才有這個電話,這個房子,或者,這條命。

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在一個空曠的荒地醒來。蜷縮成嬰兒一樣的姿勢,斷了兩根肋骨,滿身傷痕,血結成硬塊覆蓋在身體表面,遲鈍持久的疼痛從每一個毛孔中凜凜散發,幽靈般纏繞。

安躺在那裏,許多斷續的往事在腦海中從容掠過,有似瀕死前的巡禮,最後定格是阿落微笑的天真模樣,孤孤單單,在泥濘路上伶伶仃仃地走。

就是這一幕讓他心裏一震,從迷蒙混沌裏清醒過來。眼前是滿天星辰,他仔細看,星象圖顯示他來到了另一個半球,與C城有越海之距。

他艱難地轉動頭顱,一分一寸確認自己身體的機能,情況不容樂觀,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容樂觀。

事實上,如果換了一個人的話,數小時前應該已經死亡,而即使是他自己,只要在這裏繼續無所事事地躺一會,也會因為內部持續出血而完蛋大吉。

到底怎麽會來到這裏,他幾乎毫無頭緒。記憶在不久之前的車禍現場中止,高速行駛的車輛前,地底下,猛然躥出穿校服的青蔥少年,直端端貼到擋風玻璃上來。大驚之下,安在阿落大叫聲中及時轉向,車子整個橫到一邊,就在應該停穩的瞬間,一個巨大的力量將一邊的車廂掀得高高離地。安在巨大震動之中無暇多想,和身撲上,將阿落緊緊藏在自己身體下,他還依稀聽到阿落的手指焦急地摸過他的額頭,問他:“爸爸,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然後腦後傳來一陣奇特的暈眩感覺,世界就消失了。

在那之後,在醒來之前,發生了什麽,安和任何人一樣茫然。

但是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真相,而是生存下去。

對自己做了初步的檢查之後,安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把自己翻過身來。他不能直立,否則會加速內部出血,他的體力也不允許他行走,因此爬行是比較安全的辦法。在開始行動以前,他盡自己的視線範圍觀察了一下地形,幸運地發現正東方向數公裏左右有可見的燈光,而且相當明亮。

不知道爬了多久,拂曉開始來到大地,陽光即將普照世間,安終於爬到了他的目的地。不出所料,那燈光所在的地方有人煙,而且,有很多很多人煙。

那是一所孤零零建在郊外的大宅。深院高墻,采用深色外觀裝飾,建築風格本身已經顯示主人的嚴格防護需要,配備了完善的保安系統,門禁看上去非常森嚴。安在喪失自己最後的能量以前,成功地觸動了陌生來訪警報器。

然後,他就遇到了利先生。

放下電話,去洗了一個澡,換上簡單的白色襯衣和卡其褲,安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時間剛剛好。

他走出門去,陽光刺眼,他卻毫不在意地直視前方,路邊停的是他在這裏偶爾使用的車,福特,很舊。每次他開車門,都會產生一點點幻覺,好像兒子已經坐在了副座上,等他上去,就會很八婆地說:“老爹,你穿白色很不錯嘛!”或者問他早上的蔬菜沙拉,到底是他吃掉了還是隔壁鄰居偷偷養的雞吃掉了。

但始終都只是幻覺。

這三個月以來,他寄居在這所公寓裏,傷勢逐漸好轉。利先生通過手下人供應他一切所需,唯一不提供給他任何身份證明方面的援助。逐漸恢復過來之後,他試圖和C城取得聯系,但任何電話都沒有人接,通過城市管理部門展轉查詢的結果,竟是查無其人,所有反饋過來的信息,統統都是冰冷的虛無。阿落,那家神神道道姓朱的人家,仿佛只是他傷重時產生的幻覺。在幻覺裏他有過一個兒子,有過一段平靜幸福的生活,遇到過一些有趣的怪事,之後煙消雲散,一切皆為虛幻。

在沒有能力打破這空白僵局的時候,安只能強忍恐懼,寂寞地生活下去。

利都酒店。

精致的大堂裏客人不多,安落座,侍者悄然上前,推薦今天特別的櫻桃波特利蛋糕,安禮貌地打斷他的話,要了一杯水。此時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轉向酒店入口,世界驀然安靜,即使只有一秒。

簡直是一個儀式,每當那個人出現,就會有這樣一個小小的禮贊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