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林中小屋

午夜。

十二月初的一個夜晚。

藍色的月光像刮胡刀片一樣從床中央切過,米莉安猛吸了一口氣,恐慌在血管中湧動。天很冷,可她身上卻汗津津的。壓抑的感覺來自四面八方,黑色的影子席卷而至,許多雙手伸向她,窗戶上有各種各樣的形狀。擁有無數眼睛和手的純粹邪惡。愣了好大一會兒,她仍然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兒。

於是她朝左右看了看,有個人形躺在她旁邊,那是她熟悉的男人的身體。他偉岸魁梧,側看猶如山脈的輪廓,被子淩亂地纏在路易斯的腳上,白色床單蓋著他誘人的隱私部位。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平緩而穩定;他的呼吸輕柔均勻,微微分開的嘴唇中間發出細細的口哨聲。他睡覺時還會發出微弱的哼嚀。

米莉安翻身起來。老習慣了,睡夠了就醒,醒了就起床。

光亮透進窗戶,一開始她以為是月光,可又感覺不對勁,細看之後才發現那是月光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反射出的光線。下雪了,她心裏想。雪下得還不算大,但望向森林深處時,她能看到許多樹前都隆起了高高低低的雪堆。風吹過來,雪花沙沙落在玻璃上,仿佛在竊竊私語。

真美,有什麽卵用呢?她得去撒尿。

她打了個哈欠,拖著一絲不掛的身體蹣跚走進小小的衛生間。米莉安原本不想開燈,她準備撒尿之後繼續回床上找路易斯,可現在她感覺到了生機勃勃的活力——她的皮膚上仿佛有電流通過,一根根汗毛伸著懶腰蘇醒了。她打開燈,當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腦袋時,她再一次驚訝不已。

她用手摸了摸頭皮。她的頭發金燦燦的,像稻草人的顏色,它們剪得極短,可能只剩一兩英寸。手指輕而易舉地從發絲間滑過,有些頭發倒伏在頭皮上,而更多的則像彈簧一樣重新站起。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是嗎?

那晚之後——哈裏特殺回來的那天晚上,格羅斯基腦袋搬家的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住過多少家汽車旅館,看過多少破破爛爛的壁掛電視。不久之後,新聞上就提到了她的名字。她戰戰兢兢,仿佛成了色盅裏的色子。

長期以來,她活得像個邊緣人:一個不融於社會的女人,一個無處安身的遊魂野鬼。面對世界,她無能為力,只能偶爾影響到一兩個人。她感覺自己好像寄生在鯊魚肚子上的小魚,默默無聞,藏在巨人的影子裏。

然後格羅斯基出現了,還讓她有機會了解到紅迪網的世界。在那裏,她無名無姓,神秘莫測,被人們叫作死亡天使。接下來格羅斯基死了,各路媒體好似撲向馬屁股的蒼蠅紛紛報道。賓州大屠殺;前FBI探員被殘忍殺害。她的名字飄過屏幕。後來他們也發現了紅迪網,於是米莉安·布萊克不再單單是米莉安·布萊克,而是死亡天使米莉安·布萊克。他們有她的號碼,還有她的照片。所以她剪掉頭發,染成金黃,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來到林中這間小屋時,路易斯首先確保屋裏沒有電視。盡管幾周下來,她已經不再頻頻出現在新聞裏——謝天謝地——而且警方似乎也沒有查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但他不希望米莉安盯著電視不放。

她在這裏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這是一個和平寧靜的地方。原始森林,幽暗深邃。小屋地處偏僻,人跡罕至。

這裏是遁世的好去處,她仿佛不再屬於那個充滿喧囂和兇險的世界。她回到了邊緣地帶,再次成為邊緣人……

如果不是膀胱的提醒,她可能已經忘記了自己起床要幹什麽,於是她坐在了馬桶上。

可她的思緒依舊信馬由韁,她一向習慣於思考尚未發生的事情,但是最近,她把這種習慣深埋在心底,開始敞開心扉享受這難得的安寧。她在哪兒,他們在哪兒,可以暫時不問,總之,她感到放松愜意。生活就該如此。一個絕望的聲音悄悄對她說:你可以這樣過一輩子。逃離也好,放逐也罷,總之,她歡迎這種現狀維持下去。換句話說,她希望眼下的生活成為新的正常。

說得好像她曾經有過正常的生活一樣。從她被那個瘋女人用雪鏟打了個半死開始,她的人生軌跡就和正常背道而馳了。

但此時此刻,在這間不為世人所知的小屋裏,她感覺到了正常。

不,她感覺到了生命。至少感覺到了一個生命。

頭頂的墻角裏,一只小蜘蛛在孜孜不倦地結著網。它幾條纖細的長腿撥弄著蛛絲,圓溜溜的屁股搖搖晃晃。“我跟你一樣,夥計。”她低聲對蜘蛛說道,“就那麽掛著。”離群索居,與世隔絕,讓全世界都見鬼去吧。

米莉安擦了擦屁股,沖了沖水,現在她才完全醒來。

她穿上褲子,T恤,還有路易斯的大夾克,然後向外面走去。小屋不大,除了衛生間,就只剩下兩間房,穿過廚房時她必須要小心翼翼,免得弄出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