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河即是路

從佛州的德爾雷比奇到賓州的福爾斯克裏克,開車最少需要十八小時。加上一大堆不可預知的交通因素,時間可能會更長。格羅斯基說夜裏他們可以在北卡羅來納停車,米莉安堅決反對。

路上大多時候她都沉默不語,坐在格羅斯基這輛四門福特轎車的副駕上,她頭枕著車窗玻璃,望著外面一閃而過的像油彩一樣模糊的世界。她偶爾會把手搭在儀表板上,撐起胳膊,讓空調中的涼風從腋下鉆進衣服給自己降降溫。

每當她這麽做的時候,格羅斯基就忍不住會笑,她便狠狠瞪他一眼。於是他問:“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她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看上去有點心神不寧。”

“只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和路易斯一起旅行。我坐在副駕,他開著車,高速公路或鄉間小道猶如黑色的瀝青河向我們身後疾速奔流。或者,像她和加比駕車馳騁在無垠的沙漠,駛向遠方,駛向未知的某處。她迫切地想要給他們兩個或任意一個人打個電話。“沒什麽。”

米莉安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格羅斯基非常不安,他暫時沉默下來,雙手在十點和兩點位置牢牢抓著方向盤,安安靜靜地開著他的車。

但米莉安的心同樣無法平靜。她感覺身後有股強大的壓力,好像有什麽東西也在沿著這條瀝青河不顧一切地追趕她,且急欲鉆進她的身體,把她撕個粉碎。一陣惡風,或者魔鬼。入侵者在黑夜裏騎著單車,他想慢就慢,想快就快,因為不管她的速度是快是慢,他總能追得上她。

這困擾不單單來自入侵者,她尚未解決的所有問題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呢。路易斯一直是她最頭痛的,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死神又一次盯上了他,只是這一次他不是受害者。

而是殺手。

他要殺死他的未婚妻。

他會把她淹死在浴缸裏。

她會拼命掙紮,但卻無濟於事,她最終會死在他的手裏。

根據米莉安對詛咒的理解,現在遊戲的規則已經十分明顯,如果要救薩曼莎,她只能殺了路易斯。

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她做不到,也不願做。用腳指頭想想也不難理解,她怎麽會呢?也許薩曼莎活該被路易斯殺死。

米莉安緊張得繃直了腰。那女人的痛苦和恐懼是顯而易見的——路易斯憤怒得像頭野獸,他的臉紅得好似被攥緊的血袋。她的第一反應是:去他媽的,她該死。而轉念一想:如果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死,那你就成了幫兇。同時還有許多別的念頭:如果路易斯殺了薩曼莎,他會不會被警察抓到?他會坐牢嗎?萬一殺害薩曼莎的不是路易斯,而是別人,一個戴著面具或偽裝的人,這可能嗎?知更鳥殺手顯然知道如何模仿別人的聲音。她想到有人以她的名義到處殺戮,還把入侵者的話語刻在死者的腦門兒上。

她想打電話給路易斯。也許這是明智的做法,打電話給他,在死神抵達之前通知他。現在給他打電話並不困難,跟他挑明,告訴他她知道的一切。可她沒有這麽做。她可以給加比打電話,問問她和艾賽亞的近況,也許可以問問她的意見,讓她幫忙,或者來跟她做個伴。

不。米莉安同樣沒這麽做。

她告訴自己,高尚的做法是不把他們牽扯進來,歌裏是怎麽唱的來著?沒有我,他們過得會更好。也許是真的。但這個決定也是出於自私的考慮,讓他們置身事外也就意味著米莉安可以假裝沒有改變他們的人生。她可以繼續存在於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中,好像她從來沒有給這兩個人造成過任何傷害——一個獨眼大漢不久將殺死他的新娘,一個臉被割花的姑娘如今帶著一個僅靠觸碰就能殺人的小男孩兒。米莉安闖進他們的生活,就像一輛貨車沖進了孤兒院。

背對殺戮很容易。離開也很容易。

他們繼續趕路。

一百英裏已被甩在身後。兩百。夜晚接替了白晝。米莉安任思緒漂流,不僅僅在腦海中,也包括頭腦之外。世界上充滿了鳥類:鵝、白鷺、黃鸝、數不清的禿鷲、遮天蔽日的烏鴉。她可以向它們伸出手,找到它們,觸碰它們,甚至還能短暫地控制它們。她現在越來越擅長了。可她同時又不免憂心忡忡,就像在默文家裏她一下子就鉆進了那只金絲雀的腦袋裏,以前她可從來沒這麽做過,好像她根本無法控制。盡管她大半輩子都在做著相反的事情——放手,而米莉安卻騙自己說她喜歡控制,並自稱是個不可救藥的控制狂。

入夜不久,格羅斯基在一家麥當勞餐廳外停車買咖啡。雖然米莉安一再表示她不餓,但他還是給她買了個漢堡和一份薯條。即便在她像頭饑餓的熊吃掉一只山羊一樣把所有食物都吞進了肚子後,她仍然堅持說自己不餓。格羅斯基沒說什麽,他喝著咖啡,重新驅車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