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桑樂

觀音奴被押送到俘虜營,隨後被送入太極宮,安置在掖庭內。

如秦王妃所言,新皇並未苛待前朝遺孤,觀音奴被軟禁在掖庭內,除了沒有自由,倒也吃穿不愁。——當然,她現在過的日子,與往日作為公主的榮耀尊崇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須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活著。

在掖庭裏活著,觀音奴沒有一天忘記過國破家亡,她每個午夜都在父兄慘死的噩夢之中醒來,冷汗透襟,滿面淚痕。

觀音路光腳站在廊檐下,遠遠望著西內苑裏亭台飛揚,樓閣入雲,看著這曾經是大興宮的華美宮室竟被別人占據,而她只能屈居在簡陋的掖庭之內,她的內心就充滿了仇恨與怨怒。

日復一日,她以恨作繭,不得解脫。只有在想起那日她饑渴之中給她羊乳的女子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一想到女子溫柔微笑,慈悲仿如觀音菩薩的臉,她才能掙脫仇恨的束縛,得到一刹那的救贖。

一個月後,秦王在淺水原之戰中破薛舉,平定隴西,立下戰功。新皇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觀音奴這個養在掖庭的前朝公主,把她送進了秦王府。

一想到被當作戰利品隨便賞賜,觀音奴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幾乎咬碎了牙齒,這份屈辱如同一瓢滾油,澆在了她的仇恨之火上。

觀音奴入秦王府時,正是六月時節,馬車一路行去,阡陌之中,桑樹成蔭,綠葉蔥蘢。秦王府的後院裏也種了一些桑樹,因為秦王妃賢惠節儉,會親自養蠶織布。

秦王忙於軍務,並不在府裏,觀音奴被仆人帶去後院見秦王妃。

秦王妃穿著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正在用竹鉤采摘桑葉。

觀音奴望向桑樹下的素衣女子,陽光透過桑葉的縫隙,灑在素衣女子的臉上,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居然是她!是了,當時好像是聽人叫她秦王妃。

觀音奴呆呆地望著秦王妃,一時間忘了在馬車上一路行來時堆積的屈辱與怨怒。

秦王妃看見觀音奴,忍不住笑了,迎上來道:“又見到你了。嗯,比上次見到時氣色好多了。小孩子還是要好好吃飯,才能長身體。”

觀音奴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

秦王妃摸了摸觀音奴的頭,笑道:“只有小孩子才會滿臉怒氣,心裏想什麽都寫在臉上,大人不管心裏想什麽,臉上都是平靜的。”

觀音奴一愣。

秦王妃笑道:“你以後要改一個名字了。”

觀音奴道:“為什麽?”

秦王妃笑道:“因為,我跟你同名。我的小名也叫觀音奴,我們真是很有緣份呢。”

唐朝時,長者、尊者的名諱是禁忌,幼者、卑微者若遇重名,必須易字改名,以避其名諱。

觀音奴沉默不語。

“給你改個什麽名字好呢?”秦王妃望著頭頂的桑樹,想了想,笑道:“有了!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就叫你‘桑樂’吧,希望你以後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觀音奴點點頭。

突然,一個仆人急急忙忙地跑來,行禮之後,道:“王妃,秦王有話。”

秦王妃道:“說。”

仆人道:“秦王說天威難測,不知道送來前朝公主是禍是福,不如趁著要送賀禮去太子府,把她也一並送過去。”

秦王妃望了一眼桑樂,眼中悲憫。

“太子縱情聲色,她還是一個孩子,斷不能這麽做。再說,她也是一位公主,一次一次地當禮物轉送,毫無尊嚴和體面,我們豈可如此欺人太甚?你去告訴秦王,說我與小公主有緣,一見如故,不忍分離,想讓她長伴我身邊。”

仆人道:“是。”

秦王妃牽著桑樂的手,笑道:“桑樂,你就留在這兒吧。你還小,先跟著我學詩書禮儀,不要再皺著眉頭,悶悶不樂了。桑樂,桑樂,你要快快樂樂的,好不好?”

雖然不想改掉父王給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如果是因為她,好像也沒什麽關系。桑樂這個名字也很好聽,如果能如她若言,開開心心,快快樂樂,也不錯呢。

桑樂扭頭道:“不好。”

秦王妃輕敲了一下桑樂的頭,笑道:“不好也得好。快去換衣裳,我教你采桑養蠶。你這一身羅綺,可不適合勞作。”

桑樂飛跑去換衣裳了。

從此,桑樂住在秦王府,與秦王妃為伴,秦王妃教桑樂詩書禮儀,也教她為人處世,身為妃嬪之道,如一個溫柔的姐姐一般。秦王妃似乎從桑樂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仇恨與戾氣,還時常教她抄寫經文,消弭妄惡,平復內心。

然而,並沒有用。

每一個午夜夢回時,桑樂仍舊會被噩夢驚醒,她總是看見被人活活勒死的父王一遍一遍地向她含血泣訴:觀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記住!記住這份仇恨,臨死也不要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