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明明是冬天,曹敬此刻卻汗流浹背。

吳曉峰寬宏大量地容許他除去束縛器,讓他在獨立的房間裏冥想。這房間之前是審訊室,曹敬能夠品嘗到空氣中殘留的情緒波動。甚至是非常輕微的過往的碎片,他能聽見非常輕微的說話和吼叫的聲音……而事實上,殺手的頭顱距離他五米之遙,房間裏的空氣極度靜謐,只有偶爾的“滴答”聲。

是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的聲音。

眨眼。

曹敬看見凝固的黑洞,停止了旋轉、在凍結的時間中緩緩蒸發的黑洞。邪惡的引力把他往裏面拉,殺手的思念如同巨大質量的星體,令曹敬不停地失重下墜。他的意識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部分被殺手腦中高密度的回憶和事件牽引,另一個部分則在冷靜地審視這個過程。

滴答。

唯有自身的人格達到同樣的強度,才能夠抵禦邪念的侵蝕。

我到底為什麽在這裏,我到底為什麽要讀取這個殺手頭腦中的資訊,讓他的性格、知識和感官來汙染我的頭腦?曹敬和方桌上的頭顱對視,汗如雨下,身體一動不動,頭腦中像是著了火。

面對它呀,那個理性的部分說,面對現實,承認它的吸引力。承認這一點……

這個殺手,這個化名梅和勇的異鄉人,他身上有某種和我類似的特質,所以我會被吸引,我會以他的邏輯思考。我會以梅和勇的名字在擬態回憶中進入屠場,有條不紊地準備殺戮,就像是廚師在精心準備餐點前,先要擦拭自己的利齒和刀刃,戴上手套,品嘗甜美的呼吸。

戒毒。

曹敬輕咬自己的舌頭,他記得讀完那個毒販,體會了新型毒品後,全身上下的神經末梢都仿佛被火燒過,又被冰雪覆蓋,冷得在床墊上一邊發抖一邊失禁的感覺。明明自己沒有碰過毒品,頭腦卻相信自己已經上癮了。戒斷反應,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進入一個嗜殺成性的殺手腦中,體會殺戮的快樂……不,不是殺戮。頭腦中的一個聲音和他說,這聲音酷似梅和勇,不過更為年輕。他說,這不是殺戮,而是暴力帶來的權力。你會對這種徹底的支配欲上癮,這可比毒品厲害多了。支配他人的整個生命,從呱呱墜地到幾十歲這麽大,他經歷過的一切,愛與被愛,悲歡離合,現在都被你握在掌中,你有權去改寫這個故事。你會這樣去做,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你一直都是我們的同類。

支配他人的快樂,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沒有一個會選擇放棄。人類是追尋欲望、追尋權力的高級動物。曹敬在頭暈目眩中聽從對方的絮語,看著支離破碎的碎片流過,他舉起斧子、舉起槍口、舉起棍棒,以“水蛭”的名字吸附在巨大的生命力場上,充滿快意地吸吮力量。在午夜、雨季、陰霾中執行一次次任務,在一個個文本構成的節點中穿行。

自由。

汗水落到布墊上。

殺手的職業是發揮自己的天性,他沒有記憶、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只有一次次醒來,走向目標。閱讀,在不同的城市間巡遊,黃昏落日時的火車,雲海上的飛機,醒來的時候他看見窗外一片黑暗,原來是火車正在通過隧道。同車廂的旅人倚在座位上打瞌睡,環顧四周,他看見抱著孩子的母親,倚在蛇皮袋上的農民,穿著校服、蜷縮在被子裏的女學生。殺手棲息在蕓蕓眾生中,火車駛出山洞隧道,於是星空出現在他眼前。

傳心者發來指令。

殺手心不在焉地思考目標和計劃,出神地看著群星。有的時候他會考慮,不出任務的時候自己在哪裏,會做什麽。然而一切都暗淡、模糊、冰冷……他覺得自己或許很長時間都被主人冷藏起來,裝在某個冰箱裏,和海鮮睡在一起,與龍蝦、扇貝做伴。

曹敬切入閃耀的記憶虹光。

東京,夾雜著雨點的寒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他聽見大地深處的嘶吼,整座城市似乎寂靜了幾秒鐘,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傾聽大地深處的聲音。十幾秒鐘後,大家都會重新轉動起來。

站在立交橋上的時候,他能看見金色的光流川流不息,街邊舉著標語的青少年一本正經地走過,在墻上留下流行信仰的符號。作為金薔薇國經濟指數最高的地區,夜摩在很多時候都遊離於法律之外。不穩定的地質情況令東京都市圈在全球各大金融中心裏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浮華感,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生活在危險的巨獸背上,所以眼前的紙醉金迷可能在一瞬間灰飛湮滅。

歷史上的大遷移令夜摩本地民族大規模遷徙到大陸,然而某種反向的作用力,令追逐金錢和權力的人們悄無聲息地反其道而行。或許是本土官僚和家族的存在,抑或是政策上似無還有的偏向,令夜摩成為金薔薇國與其他大國交流的最大渠道,一張敷滿朱粉的面具。財富與權力、藝術與文化……這些名片下的夜摩是一個畸形而不適宜常人居住的地區,山野被大型農企所控制,而都市圈則變成了長滿金與酒的腫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