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曹敬最討厭的地方就是醫院。過去二十幾年裏,曹敬上醫院的次數屈指可數。對他來說,醫院是一個比任何地方都更讓他不快的所在。

他向明郁江解釋過,醫院的“氣”太不吉了。

醫院是生死輪回之所,在這裏死去的人,在這裏垂死輾轉的人,在這裏擔驚受怕的人……這些散溢的“場”如有形質般地壓迫著敏感之人的心智,曹敬的感應力在這裏反而成了一種負擔,令他無法正常呼吸。他就像是一塊海綿,周圍一切負面情緒都會向他的心靈哀號,擠壓他的意志。

曹敬踏入省中醫院的大門。

梅和勇捧著一份炒飯,坐在兒科走廊裏默默吃著。

之前他已經和長生功在醫院裏的傳教團隊接觸過了,帶頭的叫牛高,今年三十多歲,可以說是“職業神棍”。他在耍嘴皮子上頗有長才,加上他是醫院某副院長的兒子,對醫院環境和人物熟悉,便被委派專門駐守在省中醫院的傳教據點。

牛高此人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但又嫌家裏人給他安排在醫院裏的工作又臟又累。遇到氣功教團的成員後反而很快成為業務骨幹,主要就是靠手段靈活。醫院裏人流量大,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老人多、窮人多,特別是身患重症、纏綿病榻的人,是傳播氣功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最好土壤。

牛高和他手下的義工教友,整日和在醫院打雜的還有搬運擔架的護工們混在一起。由於他在醫院裏人脈廣,加上他父親的關系,很多醫生都認識他,也賣一些面子。當梅和勇帶著雷小越來到醫院的時候,接到通知早就等待多時的牛高,已經帶著一些教友準備好了手續。雷小越的過敏症狀並非疑難雜症,牛高拍胸脯說找一個晚上值班的醫生就能搞定。

有這樣一個地頭蛇幫手,梅和勇放下心來。只是他總有種隱隱的不安感,這種不安感或許是因為警方追捕所帶來的壓力,或許是因為長年遊走在危險邊緣養成的敏銳直覺。

醫院裏,低沉的生命波紋四處散溢出來。

梅和勇討厭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他人的生命力就像是噪音,如果有可能,梅和勇希望將這些雜音一個個熄滅,讓自己安享平靜。而醫院裏,將滅未滅的生命力,令他有些煩躁不安。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海軍大衣的青年站在了梅和勇之前走過的地方,這個青年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神閃閃發亮。他緩緩轉動頭顱,在走廊裏靜待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了樓梯間門口,有個人站在樓梯口抽煙。

牛高聽見了背後來的腳步,他沒多想,以為只是哪個過路人,結果那個腳步聲在他背後停住了,過了幾秒鐘都沒動。等他覺得不對勁的時候,一只手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樓梯扶手上。

“你他媽的……誰啊?幹嗎!”

牛高一開始以為對方在開玩笑,但當對方一拳打在他的側腹,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按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閉嘴了。

一只手,冰冷幹燥,好像它的主人剛從外面的冬夜寒風中走進來,沿著牛高的頸子往上移動,用三根手指觸碰他的後腦,兩根手指牢牢夾住他的脖子。可能是幻覺——很有可能是幻覺——牛高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沿著手指潛入了自己的腦子。他幾乎被凍僵了,無法思考,對方從容地翻揀他僵硬的思緒,連他不願意吐露的秘密也翻了出來。

“啊……啊啊……”牛高想吐,自己的後腦好像要裂開了。他產生了幻覺,自己的腦殼被打開,淡紅色薄膜包裹著的大腦像是一朵花一樣綻開,露出內部的肉塊。

“感覺很難受嗎?不好意思了,還得勞您多受累一會兒。”來人輕聲細語地說。

過了一會兒,牛高撲通一聲滑倒在地。樓梯間裏的燈光不停明滅,曹敬轉著手裏的金屬甩棍,沉吟片刻。他把牛高挪到樓梯間的角落裏,從他口袋裏提出一串鑰匙,取下其中的幾枚,再把鑰匙串丟到他脖子裏。

很久沒有這麽暴力地使用自己的心靈感應了。不僅僅是“讀”,而是“掠奪”。巨大的不快感席卷曹敬的全身,讀取牛高的心靈就像是穿行於脂肪和酒精的密林,一頭紮進黏膩、渾濁、辛辣而臭味熏天的世界。以牛高的眼睛去看,以牛高的頭腦去想,混跡於他那市儈、淺薄,充滿欲望的精神世界,簡直是一種酷刑。

曹敬壓抑住自己的負面情感,豎起耳朵聆聽更多的聲音。

如同身處萬米深的海洋,在深黑色的旋渦裏,曹敬看見遊蕩糾纏的死者在身邊徜徉。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將他壓縮成一個緊密的小團,像是一球鉛丸,在深海中穿行,撕裂模糊魂靈中殘存的記憶和哀痛。苦楚和悲傷,絕望與忍耐,高濃度的負面情感撕扯著曹敬的意念,然而內心中流動的憤怒與冷酷維持住了鉛彈的強度,讓它鉆入一個個活人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