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熊熊聖火,焚我殘軀

有人告別,更多的人還在場間,在黃沙裏掙紮,在迷路裏仿徨。

葉蘇和隆慶相對而坐,像對坐飲茶的論禪老僧,又像對坐弈棋的國手,沒有說話,沒有對視,渾身是血,看著有些慘。

台下的風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風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滿是沙礫,滿是鮮血,衣衫破爛至極,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隆慶看著陳皮皮等人離開,奇怪的是,他似乎並不在意,有些神殿騎兵已經從混亂裏擺脫出來,卻沒有聽到他追擊的命令。

他只是與葉蘇相對而坐,等風沙最終停時。

風是寒冬的冷風,沙是河山盤與沙字卷裏的沙礫,相對勁拂,呼嘯咆哮,持續不斷仿佛沒有盡頭,但事實上,一切終有盡時。

啪的一聲,葉蘇膝上的河山盤從中斷裂。

隆慶手裏的沙字卷,還有很多頁,厚厚的就像是墳前風雨吹不斷的墓碑,碑前的沙礫都是假的,細看才發現竟是如玉般的圓石。

那些圓石很小,材質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極品的玉石,此時在葉蘇身前身後厚厚地鋪著,如美麗的珍珠海。

隆慶站起,血水從身上淌落,落在這片珍珠海裏,染紅了這片珍珠海。

河山盤裏的黃沙,從裂口裏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黃沙,在盤裏只有淺淺的一層,落在葉蘇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淺淺的一堆。

很像一座無人打理照料的野墳,被風雨磨的矮了。

廣場被神殿眾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鮮血染紅。

神殿騎兵正在重新整隊,新教信徒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奄奄一息,還有很多人活著,稍後想必便是一場大屠殺。

葉蘇看著隆慶說道:“讓他們活著。”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我沒想讓他們死。”

葉蘇有些意外,沉默不語,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慶舉起左手,那些雙眼血紅,急著屠殺新教信徒發泄的神殿騎兵,再不敢有任何動作,強行壓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著命令。

場間的新教信徒都是葉蘇最忠誠的追隨者,近一半人從臨康城裏跟著他來到此間,甚至還有那條陋巷裏最早的那些學生。

人們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麽,拼命地向那處湧去,想要保護他們的領路人,卻被神殿騎兵粗魯地攔住打倒,一時間哭聲震天。

“其實你我都清楚,如最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沒有意義,你的這些追隨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聲,一切都沒有意義。”

隆慶看著葉蘇說道:“從昨夜到今晨,發生的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這個結局,你也在等待這個結局,何苦?”

葉蘇沒有看他,看著場間可憐的信徒們,沉默不語。

“很小的時候,進入天諭院,從她和師長處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或者說敬畏而不敢追趕的目標,但事實上,直到這幾年,我才真正覺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為你已經走上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慶看著他說道:“你不是狂熱的宗教販子,你的新教並不是一味虛無縹渺的空談,你沒有用那些狗血的詞語去撩拔你的追隨者,相反,你很冷靜地傳道,做了很多具體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義很新鮮,或者說大逆不道,卻沒有人明白,新教傳播需要怎樣的組織能力和謀略,你沉默地做著那些事,冷靜到完美,不像一個聖徒而更像一個商人。”

“我曾在裁決神殿呆過很長時間,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對你的幫助自然極大,但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你自己,你的組織能力真的很強大,你的思維沒有任何漏洞,道門開始清剿後你也沒有失去冷靜,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卻把包括首徒歡歡在內的七門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們現在正在藏匿,但過段時間,便會再次出來繼續你交付的使命。”

葉蘇依然沉默。

隆慶靜靜看著他,說道:“對我的贊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對神聖之外的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認同,你可以否認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訴我,程子清他去了哪裏?跟隨你從臨康來到這裏的劍閣弟子為什麽只剩下了這幾個?他們又去了哪裏?這些沒有人注意到的細節,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來已經安排好了,你把火種撒遍了整個人間,那麽現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沒有誰能夠阻止新教傳播開來,於是你可以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甚至我懷疑你一直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葉蘇終於開口說話:“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深險恐怖的淵澗。”

隆慶搖頭說道:“但每個人都會死去,只看去神國還是深淵。你去不了神國,也不想去深淵,怎麽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無聞地死去,還是像現在這樣死在千萬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這個選擇並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