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開黑傘,相離難

在佛經的記載裏,有位大德面容清俊,與佛祖極像,無數信徒誤以為他是佛祖,爭相敬拜,大德羞慚,又以為誤蒼生,於是持利刃自割顏面,變的極為醜陋,出門之時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擲石,遇惡犬被吠被咬,曾經極受世人歡迎的他被世人厭惡,但他不出惡語,無惡容,任世人羞辱歐毆打亦不還手,憨癡可喜,終成佛位,具大神通,是為掩面佛。

寧缺不理解,青板僧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數下,便成為傳說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後,沉聲說道:“你已經死了,就算在這裏立地成佛,你還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麽把我們留下來?”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臉上無眼無唇,卻能說話,言語間自有悲憫氣息,莊嚴氣象,佛光透袖而出,華美至極。

話音方落,僧袖便向寧缺面上落下,其間有無盡佛威。

寧缺早有準備,鋥的一聲,鐵刀出鞘,橫空而斬。

僧袖與鐵刀相遇,悄然無聲,湖畔的秋樹卻被狂風吹的彎下腰身,只聽得密集的喀喇聲響,無數株樹從中斷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風中飄拂。

鐵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頸間,黝黑刀身不知何時變得通紅一片,有無數高溫,朱雀在火焰裏淒嘯不停。

青板僧的臉上沒有五官,很難體現出情緒,但此時卻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寧缺的鐵刀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長安城裏,我殺過你一次,當時在識海裏,我就向你證明過,我心中無佛,如今我雖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寧缺手裏刀鋒在青板僧的頸間劃過,說道:“所以我還能再殺你一次。”

刀鋒收回,青板僧的頭顱,就像熟透的果實般,從他的雙肩之間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滾到湖畔的斷樹下。

青板僧的身體還站立著,頸腔裏有無數金色的液體在流動,向著空中緩緩蒸發。

樹下,青板僧的臉上重新出現五官。

他有些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無數年在白塔寺裏讀經禮佛的畫面,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空。

他看著遙遠的東方,流露出復雜的情緒,有些惘然,有些悲傷,然後緩緩閉上雙眼,想必再也不會睜開。

直到此時,青板僧或者說道石才真正醒來,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無頭身體表面,忽然出現很多裂紋,裂紋漸寬,有金色的液體從裏面流出來,遇風而化,變成最純凈的佛性光輝。

寧缺沉默看著眼前的畫面,沒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後湖畔的桑桑,看著這些帶著金色的佛性,眉頭微蹙,臉色有些蒼白。

一刀斬滅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說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還是因為他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強大,強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斷肢,又以昊天神力復生,等若經歷了無數次的易筋洗髓,他現在的身體裏沒有半點汙垢,純凈的難以想象。

在懸空寺那個崖洞裏,他完成了蓮生大師布置的功課——欲修魔,先修佛,佛魔兩宗皆源於貪天避日,其間有隱隱相通處,一旦相通,何其強大。

按蓮生當年的說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誨,浩然氣已至大成,已經來到知命巔峰,甚至隱隱看到了那道門檻!

現在的他動禪念亦能殺人,揮刀更能殺人,不要說青板僧這個偽佛,便是懸空寺戒律院長老那等級數的強者,他亦能揮刀斬之。

桑桑在湖畔輕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她已經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朝陽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裏的孤樹和黑鴉也是假的,那麽菜場裏的青菜、廚房裏的泡菜壇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麽誰才是真的?

這裏是棋盤裏的世界。

在懸空寺崖坪上,她帶著寧缺進入棋盤,便是要尋找佛祖,卻在此一誤千年,就像當年,她在爛柯寺進入棋盤後那樣。

夢裏不知身是客。

當時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實,也看到了虛妄,體會過無盡的孤獨,沒有人陪伴,也沒有人可以說話。

和當年相比,這次她身旁多了一個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獨,但她更明白,如果沒有那個人,佛祖根本無法困住自己這麽多年。

她站起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一顆青梨入夢來,我們在這裏虛耗了多少歲月,你便誤了我多少歲月。”

寧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這棋盤世界裏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安,因為歲月漫長的竟連開始那些年的畫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師當年說過,從棋盤正面進,一瞬便是一年,從棋盤反面進,一年便是一瞬,我們是從哪面進的?外面過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