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中毒

天空雖然是黑暗的,卻有光。

桑桑舉著大黑傘,雙腳站在光明裏,身體在黑暗中。

她閉著眼睛,睫毛不眨,靜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個問題:佛祖再強,也強不過夫子,強不過人間,那他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把自己變弱了這麽多?

靜思裏,有無數畫面在她的意識裏高速閃回,浮光掠影,卻是那樣的清晰,數百年的時光,開始倒溯,展現真容。

小院裏的安寧,那些茶與酒,棋與五花肉,牽手行走,於湖畔徜徉,於巷間撐傘,看煙雨古寺,風雪邊關,是為貪。

小院裏的爭吵,菜場裏的血海,漸遠的身影,憤怒地質問,生與死的對抗,那些暴躁的情緒,低落的心情,是為嗔。

剩下的那些畫面,都起於貪嗔,或引出貪嗔,那就是癡。

貪嗔癡,便是佛門說的三毒。

大乘義曰:“貪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順情之境,引取無厭者。嗔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違情之境起忿怒者,癡,心性暗鈍,迷於事理之法者。亦名無明。”

智度論曰:“有利益我者生貪欲,違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結使不從智生,從狂惑生,故是名為癡,三毒為一切煩惱根本。”

涅槃經曰:“毒中之毒無過三毒。”

桑桑中了毒,貪嗔癡三毒。

只有這種毒,才能讓她都避不過。

上次在爛柯寺裏,佛祖便想滅她,只是當時她未醒來,佛祖要滅的,是她體內的烙印,如今她醒來,佛祖要滅的便是她。

欲使其毀滅,必先使其虛弱。

如何能讓昊天變得虛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別。

——把神變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間之意,走的是春風化雨的路線,想要改變她,或者說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間之毒,想要沉淪她。

桑桑與寧缺互為本命,她想些什麽,她思考的結論,寧缺都能知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盤世界裏度過這麽多年,她中的毒已經很深,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極為虛弱,虛弱到無法離開,那麽迎接她的將是什麽。

“不用擔心。”

寧缺把她摟進懷裏,低聲說道:“就算佛祖能殺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國……也許某一天,你會想起我和書院,到時候……”

他說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來回歸,那麽便不可能有那個時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間不再會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為二,算不到書院把其中一個昊天留在了人間,所以他沒有算到,就算殺死桑桑,也無法殺死昊天。

但桑桑是會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說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寧缺看著遙遠的東方,說道:“那我們便不死。”

桑桑轉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寧缺撐著黑傘,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著檐下被雨水淋濕半邊衣裳的某個婦人,說道:“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過了這麽多年,她一直沒有變老。”

寧缺說道:“無數年來,信佛之人,死後留下的覺識,都會來到這個棋盤裏,這裏是真正的佛國,他們是死人,自然不會變老。”

桑桑說道:“但你也沒有變老。”

寧缺心想確實如此,已經過去了至少數百年,自己沒有老,也沒有死。

桑桑看著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規則的光線,觀察片刻後說道:“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崩塌,那麽為什麽沒有死亡?”

寧缺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桑桑說道:“你知道什麽是涅槃嗎?”

寧缺說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說道:“涅槃,是一種狀態。”

“什麽狀態?”

“寧靜寂滅,不知生死,清涼寂靜,惱煩不現,眾苦永寂;具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遠離一異、生滅、常斷。”

桑桑說道:“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寧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經提起過那只姓薛的貓,說道:“涅槃如果是這個意思,難怪連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說道:“這裏的人也一樣。”

寧缺皺眉說道:“你是說這裏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沒有死亡?”

桑桑說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是對的,在沒有觀察之前,誰都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對象處於死與活兩種狀態的疊加區域裏。”

沒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為佛祖涅槃後進入了這種狀態,在看到他之前,沒有答案。

桑桑說道:“所以這裏沒有活著,也沒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