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曾經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著佛光外的寧缺,默默流著眼淚。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成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恐懼,然後她開始和寧缺一起被整個人間追殺。

那道佛光,對寧缺和桑桑的人生來說,毫無疑問是最根本的一次轉折,其後發生的所有故事,其實都開始於此。

寧缺怎麽可能記不住?

此時看著崖坪上的這道佛光,看著佛光裏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當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緒,全部湧進了他的腦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這道佛光出現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與天穹連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無法分辯出究竟是自天而降,還是從崖坪地底生出。

更準確的說,佛光是把這道崖坪與雲層連在了一處。

山峰上方不知何時飄來無數層雲,把真正湛藍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著雙手,擡頭望向佛光深處,神情平靜。

她的臉本就極白,此時被明亮的光線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雙手,自然她沒有再繼續牽著寧缺的手。

因為即便是她,面對這道佛光,也不能太過分神。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寧缺痛苦的喊聲。

便是佛光都沒有令她皺眉,寧缺的聲音,卻讓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轉身望向寧缺,問道:“不要什麽?”

寧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哪裏想到,事情的發展與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樣。

他看著佛光裏的桑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桑桑沒有哭,沒有吐血,沒有恐懼,沒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當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憐。

她的身影是那樣的高大,即便萬丈佛光,也不能稍奪她的光彩。

他這才想起來,桑桑已經長大了。

她現在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離開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保護,相反她開始保護他。

“沒什麽。”

寧缺微笑說道,然後發現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煩躁,心想人類真是麻煩的生物,一時驚恐,一時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看著寧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寧缺的境界,沒有被她牽著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壓之下痛苦難當,他說不要,是不要自己松開他的手,至於接著說沒什麽,那自然是雄性動物無趣的自尊心作祟。

“沒空。”

桑桑對他說道:“你自己不會撐傘?”

以前是她吐血,現在輪到自己吐血——寧缺正沉浸在這種變化所帶來的感傷情緒中,聽著這句話才醒過神來,趕緊取出大黑傘撐開。

從爛柯寺那年秋天開始,大黑傘在這些年裏飽受折磨,早已破爛的不成模樣,寧缺從那棵玉樹下取回舊布進行了縫補,模樣還是極為醜陋難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無數補丁的衣服,因為多年未洗滿是黑泥,哪還有當初黑蓮盛開的美麗感覺。

寧缺哪裏會在乎,待發現黑傘真的能夠擋住佛光後,很是喜悅,順著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處望去,想要看清楚敵人究竟在哪裏。

他的心情不錯,桑桑的心情也不錯,懸空寺終於有了反應,她非但不懼,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變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線索,或者便在其間。

然而接下來的變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蕩在山崖間的經聲漸漸變得整齊,那道宏亮悠遠的鐘聲沒有把經聲掩蓋,更像是風箱裏的風,幫助經聲變得越來越洪亮。

隨著鐘聲與經聲的變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隨之發生變化,光色變得越來越澄靜,其間蘊藏的佛威越來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著雙手站在佛光裏,神情平靜從容。

寧缺握著傘柄的手則微微顫抖起來,越來越辛苦,趕緊把青梨塞進袖子裏,用兩只手握住傘柄,才勉強支撐住。

……

……

峰頂,懸空寺大雄寶殿後。

古鐘旁沒有僧人,卻在風中自行擺蕩。

鐘聲響徹整座巨峰,響徹峰下的原野,直至傳到極遠處的崖壁,然後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復,悠遠令人沉醉。

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數十名僧人盤膝而坐,合什閉目靜心,隨著鐘聲的節奏不停頌讀著經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這位苦修閉口禪多年的佛宗強者,今日讀的經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間說的話要多上無數倍,經聲裏的威力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