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市井之中,自有聖人(下)

破屋內暮色愈濃,葉蘇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當年在你師兄處學了些,教還給你也是應該,只是要收學費。你想學些什麽?”

寧缺看著手裏的水碗,看著碗中像酒一樣的水,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開始講述從去年秋天起發生的那些故事。

長安城墻上的薄雪落下如幕,觀主入城遇著千萬刀,天空裏的雪開始燃燒,燒出一片湛湛青天,他在那片青天上寫了一個字。

葉蘇現在是普通人,不在修行界裏行走,不知道很多事情,但觀主入長安一事,劍閣方面早就已經通傳了他。

“既然你能寫出那個字,在城內你便無敵,即便是老師也敗在你的刀下,可如果來到城外,老師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寧缺承認,說道:“我想知道怎樣在長安城外也同樣強大。”

葉蘇說道:“你是第一個寫出那個字的神符師,顏瑟沒有做到,無數前輩都沒有做到,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教你,我更沒有資格。”

寧缺說道:“怎樣能夠集合更多人的意志?”

葉蘇說道:“最常見的手段或者說表現方式,自然是信仰二字。”

寧缺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但我不想走道門的舊路。”

葉蘇說道:“所以你冒著極大風險出了長安,重蹈紅塵,在人間遊歷,這依然走的是我當年想勘破生死時的舊路。”

寧缺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

“當日你師兄坐在潭邊看書,根本就沒看我的劍,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有個看字便落了下乘。後來我在小道觀裏靜修,看觀塌檐破,我才明白破而復立的道理,最終明白生死循環是為自然。”

葉蘇回想著荒原雪峰上的那一劍,潭畔的那名書生,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此我才能在青峽前接下君陌的那一劍。”

寧缺問道:“這些和我現在的困惑有什麽關聯?”

葉蘇說道:“你寫的是沒有人寫出過的字,你走的是沒前行者的路,我說過沒有人能夠教你,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歷程,攤開來給你看,揉碎了你讓觸摸,你能從中體悟到什麽,不由我決定。”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請繼續。”

葉蘇說道:“當年周遊諸國勘破生死的那場試煉,我依然是以旁觀者的心態看人間的百態,然而如今變成廢人,重新回到人間,來到臨康城的這片破爛街巷裏,我才從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寧缺想著自已在長安城墻上看街巷如線,百姓如蟻,在大澤客船上看艙內麻木的旅客時的心情,才發現原來自已還是沒有擺脫旁觀者的立場。

葉蘇看著他繼續說道:“你不想走道門的舊路,是因為你本能裏厭惡宗教這種存在,然而你忘了宗教確實是信仰,但信仰並不見得全部是宗教,至少不會都是像昊天道門這樣的宗教。”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認可這種說法。”

“你應該很清楚,除了道門裏的那些神術強者,境界越高的修行者,越難保證自已的心意澄靜,換句話說,越強大的人越難有信仰。信仰這種事情,並不在天穹之上,只在塵埃卑微處,說的更簡單一些,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動搖的想法和渴望,你如果要用信仰來集合人們的意志,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們想要什麽。”

葉蘇說道:“我如今雪山氣海俱廢,變成了真正的普通人,沒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卻反而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了解普通人的想法,比如這片街區裏孩子們的信仰,不過便是吃飯二字。”

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那些畫面,點了點頭。

葉蘇看著他問道:“你還沒吃飯吧?”

寧缺先前見著他吃了一大碗青菜飯,說道:“一頓不吃無所謂。”

葉蘇說道:“看,這就是你與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

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家裏有面條沒有?”

破屋裏真正的家徒四壁,雖有舊鍋老灶,但想找些米面,卻極困難,好在葉蘇如今在街巷裏很受人尊敬,不多時便有人端了碗素面。

寧缺連湯帶面全部吃完,把碗筷擱到窗沿上,忽然想著一事,問道:“既然要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飯?”

葉蘇的回答很簡單,很有說服力:“我不會做飯。”

寧缺無法反對這個解釋,又問道:“先前在前面那條巷子口,看見那些婦人洗衣服沒用皂粉,想來是生活拮據,為何連洗衣棰都不怎麽用。”

葉蘇的解釋依然很有說服力:“洗衣棰確實能把衣服洗的更幹凈些,但她們家裏的衣裳用的布料並不好,這般洗幾次便有可能壞了。”

寧缺說道:“這裏的人們活的果然很艱難,難道非要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裏,才能體會到你想要體會的那些感受?會不會太自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