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富春江也洗不盡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並不酷熱,就像同樣叫夏天的皇後娘娘一樣溫婉,給人的感覺非常舒服,一路向南,寧缺很自然地想起當年帶著桑桑去爛柯寺的那趟旅程,當時就是在這裏,他愛上了這裏。

他和王景略乘著一輛普通的馬車,到青峽時便無法再前進,二人棄車步行,在滿山亂石間艱難地尋找著道路。有很多唐軍在陡峭峽谷間加固衛所,朝廷依然沒有完全把青峽封死的打算,自然是想著將來總有一天要收復清河。

走出青峽,只見原野間荒草亂生,即便是成熟的耕地也已廢棄,田野裏隱隱還能看到褐色的舊時血漬,仿佛隨便一腳踩下去,便能踩出血來。

寧缺仿佛看到去年深秋,師兄師姐們站在這裏面對數十萬大軍,仿佛看到二師兄手持鐵劍與天下群豪戰,覺得肩上的壓力更加沉重。

天色已晚,二人在青峽前的原野間露天而歇,夏夜蟲鳴漸密,明月出青山,行於夜雲間,寧缺望月懷念無語。

第二日清晨醒來,他和王景略繼續向南,一路所見與往年並無兩樣,小橋流水依舊,白墻黑檐如昨,富春江畔處處名園,美不勝收。

陽州城也看不到戰爭的痕跡,青石街如水洗過一般幹凈,哪裏有曾經的血跡,攤販們用輕柔的鄉音喚著買賣,酒樓裏不時溢出糟鴨的獨特香氣,如果不是街上那些裝備精良的諸閥軍隊巡邏不斷,根本無法想象就在數月之前,這座城市裏死了那麽多人,發生過那麽多血案。

寧缺和王景略走到城守府後園外。他看著那幾叢伸出圍墻的青竹,沉默不語,那些竹子上面有斑點,像淚痕也像血跡。

“當日城守府以集軍西陵神殿聯軍為令,召集陽州數級官員聚會於府中,然後陡然翻臉,要求這些官員投誠,遭到拒絕後,便開始血洗,共計有十三名朝廷官員被殺,其中有三人更是諸閥子弟。”

王景略看著城守府,低聲說道:“主持這件事情的人叫鐘大俊,當時任著城守府司兵,正是陽關城守的兒子。諸閥邀請水師提督於富春江議事,暗中埋伏,一番苦戰後,水師提督並各高級軍官戰死,隨後才有大澤上水師的清洗屠殺,傍晚,崔閥武裝強行攻入清河郡太守府,太守自盡而亡。”

很簡單的幾句話,便把清河郡叛亂那日的大事件說的清清楚楚,在那個血腥的日子裏,三千名大唐水師官兵或死或傷,更有三百多名忠於大唐的朝廷官員慘被斬首,正如王景略先前所說,這些官員裏其實並不乏諸閥子弟,只是他們並不贊同閥中長輩的意見,於是也成了犧牲品。

陽州城裏的那些青石街就算洗的再幹凈,洗到看不到一點血跡,聞不到一點血腥味,但那些血終究已經流了出來,滲進青石縫的泥土裏,不是看不到聞不到,便沒有存在過,而既然存在過,便應該被記住。

寧缺沒有說什麽,帶著王景略離開城守府,沒有去客棧,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富春江畔,用五兩銀子租了烏篷船,順流而下。

戰爭結束的時間不長,清河郡暫時的平靜,並不能讓人們感到真正地放松,至少遊客很難放松,所以美麗的富春江上遊船並不多。

寧缺和王景略坐在烏篷船兩側,看著江畔的景致,縱是見多識廣的二人,也不得不承認,若要論精致清美,世間再無一處能夠勝過此間。

烏篷船晃晃悠悠,在江畔那些名園之間行過,船夫不時講解著哪座名園有何歷史來歷,臥虎山下那片青竹又是誰家的私產,對這些事情是如數家珍,王景略沒有心情聽這些,寧缺卻是聽的非常認真。

富春江極美,遺憾的卻是不長,烏篷船行的緩慢,搖啊搖啊搖便搖到了下遊,上岸穿林,便來到了清河郡的煤山。

清河郡諸閥號稱詩書傳家,卻哪裏能夠缺少軍事和經濟上的力量支撐,這片綿延百裏的煤山,便是昊天賜予諸閥的寶藏。

寧缺和王景略站在煤山偏僻處,沉默眺望著此間的動靜,只見諸閥的管事揮舞著皮鞭,那些赤裸著身體的礦工,拖著煤車艱難地爬行,身上滿是煤灰,煤灰裏混著被鞭打出來的血水,看著慘不忍睹。

王景略最開始的臉色極為難看,觀察了一段時間後稍微好了些,說道:“應該是從原始森林裏抓來的野蠻人,還有西陵發過來的一些罪奴。”

寧缺說道:“和約既然達成,只要清河郡諸姓沒有狂妄愚蠢到白癡那種程度,就應該知道如果還敢把我們的人困在這裏做苦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麽。”

去年秋天清河郡叛亂,三千名大唐水師官兵死傷慘重,沒有死的唐軍全部被押到了富春江下遊的煤山做苦役。大唐與西陵神殿簽署的和約裏,要求清河郡交回這些唐軍,是最重要的條件,前段時間,那些遭受非人折磨的唐軍,便被送回了長安,按照他們的說法,那段日子實在是太過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