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子(第2/2頁)

一路行來都很沉默,哪怕是喂藥的時候也很沉默,因為陳某傷重虛弱無力說話,也是因為他們多年未見,本就是很奇特的父子關系。

替父親喂完藥後,陳皮皮把褥角掖了掖,然後一屁股坐到車輪旁的雪堆裏,捧著一大碗熱粥,開始呼啦呼啦吃起來。

雪雖然停了,寒風還在肆虐,大樹上的積雪不時被風拂落,落在板車上,也落在他的碗裏,他看著空中灑落的雪花,忽然有了說話的念頭。

“你明知道老師是正確的,為什麽還要堅持走這條道路?”

陳某聽見他終於開口說話,微笑說道:“我走的又是哪條道路?”

陳皮皮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說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應該很清楚人類和昊天終將勢不兩立,無論是永夜還是別的,最終人間都會面臨滅世,那為何你還要站在昊天的陣營裏?信仰並不是合理的解釋。”

無數年來,修行到陳某這種境界的大修行者只有八人,到了這種境界,自然難言什麽虔誠的信仰,而這正是陳皮皮想不明白的地方。

陳某說道:“選擇和信仰無關,只與道理有關。夫子和軻浩然以為人與昊天是對立的關系,但在道門看來,人類與昊天是相生的關系。”

陳皮皮說道:“封閉的世界,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陳某說道:“道門認為肅穆與衡定是一種永恒的美,佛宗認為循環與輪回是一種因果,有開始便必然有結束,這樣的一個過程才是完整的過程。夫子想要打破這種完整,便離永恒越來越遠。”

陳皮皮說道:“哪怕那種永恒沒有自我的意識?”

陳某說道:“寂滅便是永恒,我們來自何處,便要回到何處,在那個世界裏,你我便是昊天,昊天便是你我,為何還要分你我?既然在生之前,這個世界不曾有你我,那麽最終自然也不應該有你我。”

“這便是我的道理,或者說我的信仰,無關對錯。你老師或者不是錯的,但在我看來,他是錯的,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同道。”

便在這時,山林裏傳來緩散的蹄聲。

陳皮皮捧著粥碗回首望去,只見林後蕭瑟一片,風雪已停卻還未晴,有個女子牽著匹黑馬穿林打葉而來。

他自然認得大黑馬,卻不認得牽馬的那個女子。他望向大黑馬,大黑馬卻不敢與他的目光相對,畏怯地低下頭顱,前蹄輕踢。

陳皮皮望向那女子,覺得那女子容顏尋常普通,卻隱隱散發著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氣息,然後他在女子臉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很震驚,看著她有些圓胖的腰身,說道:“你怎麽長這麽胖了?”

桑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想起桑桑已經不是桑桑,自嘲一笑說道:“我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本就是個胖子。”

他本是最虔誠的昊天信徒,然而隨著這些年在書院後山的學習,在夫子身前耳濡目染,生命裏又多了很多像寧缺唐小棠這樣不為道門所容的人,對昊天的信仰或者說態度早已發生了很多變化。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此時應該是跪在她的身前,但如今的他,卻如此隨意地站在她的身前,即便是手裏的粥碗都沒有放下。

昊天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並不見得有一碗粥更重要。

他滿懷感傷說道:“現在想來,我和二師兄真是犯了大錯。”

當初在書院後山,大師兄始終對桑桑存有某種警惕,而君陌和陳皮皮在看過桑桑捧灰之後,便成為了她最堅定的支持者。

人間有桑桑,夫子才會在泗水畔離去。

要說君陌和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悔意,自然不可能。

“雖然犯過的錯,往往都無法彌補,可能也沒有能力彌補,但人生在世,總要嘗試一次,如此方能心安。”

陳皮皮看著她認真說道,微胖的臉上露出令人心折的微笑。

他把筷子擱到粥碗上,遙遙一指點出。

以書院不器意馭天下溪神指,山林間驟然葉落,有積雪卷起成一道雪線,自不可測之處而來,捉摸不定而去,刺向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