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子

“那女人生的美貌,卻不甘做婢妾,攢了多年的銀錢,賣了貼身的首飾給自已贖了身,便嫁給了這個做燒餅的男人,還用積蓄在街上買了宅子。婚後男人天天出去賣燒餅,她便在家裏做女紅,收拾家務,日子雖然過的清苦但還算平靜,可以稱得上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夜裏想到這些事情,那女人都有些佩服自已。”

桑桑知道大黑馬在想些什麽,看著街頭那對夫婦說道。大黑馬輕擺馬尾,心想這難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嗎?

她繼續說道:“人類總是貪心的,總有欲求不滿的時候,總想向這個世界索取更多,認為自已應該得到更多,總有一天,那女人會嫌棄自已的男人矮而無趣,於是便開始冷嘲熱諷,那男人心裏有愧所以不敢反駁,反而變得更為謙卑,在女人看來則是更加無趣,她那顆心便有些煩躁和不悅,將來某日她收簾時,手裏的竿子落到街上,砸著一俊俏多金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看見她裙下的肉,便開始心癢,那女人也開始癢,便癢到了一處,待日後被撞破奸情,那女人又愧又懼又羞,自有惡意上心頭,哪還記得當年的海誓山盟,平靜時光,只想著用盡一切法子把那賣燒餅的矮子殺死,好與自已的情郎去快活廝混。”

風雪已停,民宅檐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隨著日頭西移,溫度降低,檐角滴下的水又被凍成寒冷的冰棱。

她這時候說的話,就像是這些冰棱,看似透明沒有任何情緒,實際上卻寒冷至極,撕破了生活美麗的外衣,露出虛偽下的那些殘酷。

大黑馬不再搖尾巴,低頭看著街上的殘雪,覺得好生寒冷,心知她能看到一切,那麽這些冷酷大概便是人間的真實吧。

桑桑背著雙手,牽著韁繩,向街頭走去國。

走過某戶宅院時,忽然被喚住。那個賣燒餅的矮漢,手裏拿著一個布包的事物,看著她囁囁嚅嚅,想要說些什麽,卻緊張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桑桑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準備離開。

美貌婦人從門檻裏擠出來,劈手拿過矮漢手裏的布包,看著她開朗笑著說道:“姑娘莫要害怕,我們不是歹人,只是我家相公先前看著你赤足在雪裏走著,覺得有些不忍,所以打算送你一雙。普通布鞋,我自個兒做的,針線功夫自然上不得台面,但也算是結實,你可別客氣。”

送完這番話,美貌婦人把手裏的布包塞到桑桑手裏,然後拉著矮漢回到了屋中,也不知她做了些什麽,傳來矮漢帶著笑意的求饒聲。

桑桑看著手中的布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布包扔到了街旁的雪地裏,負手繼續前行,大黑馬覺得好生可惜。

隔壁一個姑婆,看著街對面走來的一名年輕公子,眉開眼笑打著招呼:“大官人,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要不要來喝碗茶?”

那公子容顏俊朗,神采不凡,尤其是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最令人心喜的是性情可親,便是與這姑婆說話也是極為溫柔。

桑桑不會理會這些市井間的故事,向都城外走去。

那公子與那姑婆搭了幾句話,便準備去飲碗熱茶,不料當他走上石階的時候,檐上垂著的數根冰棱,忽然間斷了,向著地面落下,只聽得噗噗幾聲響,他的胸腹直接被冰棱刺穿,竟就這樣死了,街道上頓時響起無數驚呼。

走出宋國都城,桑桑牽著大黑馬望向西南方向某處,豐白若月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眸深處卻有無數道細碎的光線生出,然後毀滅。

就像是風雪裏出現了無數把刀。

……

……

風雪如刀,落在人們的臉上,便會留下極深刻的痕跡。陳皮皮用一塊舊布蒙著臉,低著頭在風雪裏艱難前行,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板車,確認躺在車廂裏的父親可還安好,蓋在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有沒有被風掀開。

離開長安城已經有幾天時間,那場暴烈的黑風不知去了何處,又一頭闖進風雪之中,因為戰爭的緣故,這片鄉村堅壁清野,找不到一點糧食,至於馬車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只找到了一架有些破的板車。

走到一片山林時,風雪漸小,陳皮皮把板車停在一棵大樹下,他沒有時間歇熄,挖土圍灶,開始煮粥熬藥。待藥好後,他走到車廂旁,把父親臉上的皮褥子掀開,開始給他喂藥。

天下無敵的知守觀觀主,如今只是一個重傷將死的老人,但他眼眸裏的神情依然是那樣的平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長安城驚世一戰中,他最終不敵寧缺寫出來的那個字,身中萬刀,最恐怖的是,那些刀意裏夾雜著的人間氣息,如同汙穢的墨汁一般,混進他的傷口,無論怎樣清洗都洗不幹凈,即便是西陵神術都沒有辦法凈化。陳皮皮把最後一顆通天丸讓他服下,也只能幫他暫時續命,沒辦法讓傷勢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