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殺

桑桑額頭上出現一處傷口,鮮血緩緩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小臉太過蒼白的緣故,血水並不是純然的紅,顯得有些發黑。

她看著那名小男孩,神情有些惘然,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拿石頭來砸自已,當她想明白後,神情愈發黯淡,有些難過,卻沒有說什麽。

陸晨迦清楚地看到了這幕畫面,不知為何,她的心頭竟然閃過一絲憐憫的意味。曲妮瑪娣則是冷笑起來,毫不遮掩笑聲裏的快意。

桑桑痛且難過,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靜靜伏在寧缺肩頭,因為她不想讓他被這件事情影響什麽,她知道他現在也並不好過。

但她被石頭砸中,寧缺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側身望向那名小男孩,左手握住刀鞘,開始把樸刀從鞘中緩緩抽出。

曲妮瑪娣冷笑一聲,陰戾說道:“寧缺,你果然冷血至極!”

陸晨迦神情微變,替那名小男孩求情道:“他還只是個孩子……”

寧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們的話,樸刀已經有一半抽出刀鞘。他看著那名小男孩,滿是血水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於是愈發可怕。

那名小男孩哇的一聲,再次哭了出來。

人群裏,七枚大師看著寧缺,微有悔意,沉聲說道:“十三先生,今日白塔寺之圍,全是我佛宗的過錯,我一力承擔,還請你手下留情。”

此時那名小男孩便在寧缺身旁,只要寧缺一抽刀必死無疑,七枚雖是懸空寺高僧,手段強橫,卻也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

寧缺今日被逼入絕境,逃亡奔波至此地,殺人無數,渾身是血,心境早已麻木冷酷到了極點,不要說是場間這些人,就算是夫子或大師兄,只怕都無法阻止他把這名小男孩斬於刀下。

整個人世間,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阻止他的,只有一個人。

桑桑靠在他的肩頭,搖了搖頭,疲憊說道:“不要。”

寧缺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很多年前,他們在岷山深處,合力殺死爺爺,離開獵屋之前,他在還是小女童的桑桑要求下,放走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極珍貴食物的兩只小巖羊。

當年的故事,似乎在今日重現。

寧缺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還在驚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後方。

……

……

湖畔倒臥著很多具屍體,還有很多受了重傷的人在血泊裏呻吟慘嚎。

寧缺看著遠處的寺墻,發現殺了這麽多人,原來才走了十幾丈的距離,想要離開,還有很遠,那還要殺多少人。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低下頭去。

桑桑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輕輕替他擦掉臉上的血水。

寧缺擡起頭來,把臂上系著的繩子解開,然後繼續向前走去。

曲妮瑪娣和陸晨迦,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放了自已,怔在原地。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寧缺向前走去,攔在他身前的民眾漸漸分開,而且變得很安靜,安靜竟比恐懼傳染的更快,人群後方的嘈雜叫罵聲,也漸漸停止。

便連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沒有再繼續宣佛號,頌佛經。

白塔寺裏狂暴的人潮人海,漸漸平靜。

沒有人能理解是什麽導致了現在的安靜,寧缺不能理解,七枚大師不能理解,曲妮瑪娣不能理解,如果昊天正在俯瞰著人世間,大概也無法理解。

因為恐懼,所以憤怒,寧缺此時疲憊了,人們的恐懼似乎也漸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憤怒?或者他已經殺了足夠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懾住?

還是說因為他一直在殺人,所以人們要殺他,此時他不再殺人,所以人們也不願意冒著生命的危險向前沖,來殺他?

寧缺從血泊裏走過,用余光看著那些死者和傷者的臉,然後他擡起頭來,看著人群裏無數民眾的臉。

那些臉都很普通,往朝陽城的街巷裏一扔,絕對找不出來,然而這些臉都有自已的喜怒哀樂,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結束。

人群在他身前漸漸分開,就像大海分開一條通道。

寧缺背著桑桑在人群中疲憊地走過,血水順著他的發絲不停地向下滴,早前的血水已經凝固,讓他的頭發粘在一處,看著很是狼狽。

看著他和他背上的冥王之女,人們臉上的神情非常復雜,絕大多數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半數人的臉上夾雜著慶幸,少數人的臉上依然殘留著憤怒,但無論情緒有怎樣的差異,他們看著寧缺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那是看著異類的眼神。在人們的眼中,渾身是血的寧缺是魔鬼,是冥界的護衛,是冷酷的兇獸,但總而言之,這個人不是人。

白塔寺裏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寧缺的腳步聲,無數人沉默地看著他,手裏依然緊握著鐵鍬和磚頭,眼神裏充滿了仇恨與憤怒,微微向後仰著的身體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極端恐懼,所有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絕對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