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雲現

極西荒原深處,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出現在天坑邊緣,他看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說道:“我小師弟在哪裏?”

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黑色馬車曾經在懸空寺出現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再次踏上尋找寧缺的旅途,縱然容顏已然憔悴,境界漸趨不穩。

他的聲音很輕柔,在滿是風雪的荒原上,最多能傳出去數尺便會消失,然而遙遠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裏,卻有人清楚地聽到了。

一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在大師兄身前的空中緩緩響起,就像是一封書信被人拆開封邊,平靜展露給想要看到這封信的人。

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

“冥王之女在哪裏,寧缺便自然在哪裏。”

大師兄看著雪霧裏的寺廟,沉默了很長時間,知道講經首座這句話的意思,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有沉默。

講經首座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響起,如發人醒神的鐘聲。

“人間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處,卻也有很多喜樂,每個身處其間的人,都有責任與義務去維系這個世界的存在,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殺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兩宗的事情,是整個人間世的意願,寧缺既然要與她同生共死,書院如果想要回護寧缺,便是要與整個人間世的意願相背。”

“書院乃唐國之基,然而如今連唐國裏的很多人都開始反對書院的立場,你們又如何戰勝整個世界?夫子難道連這也想不明白?”

大師兄捂著嘴痛苦咳嗽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十余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原因便在於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系,而書院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在天坑邊緣隨風雪而起,充滿了憐憫感慨與肯定:“你就算知道寧缺在哪裏,找到了那輛黑色馬車,你又能做些什麽?難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盡數殺光,把那輛黑色馬車帶回書院?你沒有辦法帶走他們,也沒有辦法阻止人們,面對人間世無處不在的目光與繁密如雪的無形恐懼恨意,哪怕你是世間最快的人,哪怕夫子親自出手,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

……

撕下黑傘碎片,埋了佛祖棋盤,懸空寺灑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沒辦法像前些日子那般輕而易舉地確定黑色馬車的蹤跡,右帳王庭的騎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難組織起有效的攔截防線。

其後的那些天裏,黑色馬車的逃亡進行的非常順利,甚至平靜快活的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橫穿荒原的長途旅行。

對普通人來說,秋冬季節的荒原寒冷淒清荒蕪,嚴重缺少獵物,如果離開大隊伍單獨行動很容易迷路,或因為給養用盡而陷入絕局。

但對寧缺和桑桑來說,這種反而是他們最熟悉的也最喜歡的環境,就像小時在岷山裏那樣,他們寧肯與兇猛的野獸、殘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願意和獵寨裏那些看似粗豪實則狡猾的獵人說一句話。

黃楊硬木弓不時嗡鳴輕振,羽箭穿透風雪或寒風,準確地射中獵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鍋肉湯,或火架上泛著誘人油澤的烤物。

無論是最優秀獵人都很難發現的雪兔,還是哪怕一個草原小部落都無力捕殺的強壯雪耗牛,都是寧缺能夠輕易獲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寧缺和桑桑就像魚兒遊走在溪水裏,狩獵隱蹤、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仿佛重新在過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聲極力壓抑卻壓抑不住喜悅的馬嘶,穿透風雪。

馬蹄踏雪無聲而回,寧缺從馬背躍下,手裏拎著一只已經剝了皮的雪狼,大黑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面的眼睛裏滿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時後,一鍋雪狼肉湯煮好,香味被車廂緊緊地封閉在裏面,車廂外,大黑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塊,搖頭晃腦,非常高興。

寧缺盛了碗湯,又往湯裏夾了幾塊狼肉,遞給桑桑。

桑桑喝了口湯,吃了塊狼肉,說道:“以前就說過狼肉太粗,不好吃。”

寧缺說道:“轉了一圈,沒看見別的。”

桑桑說道:“如果讓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寧缺笑著說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還在乎什麽?再說了,雖然都是雪狼,卻不是什麽親戚,棠棠那只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們吃的是兩回事。”

狼肉湯吃了一半,寧缺把剩下的擱到車外凍好,然後回到車廂,準備小歇片刻,看著桑桑正看著那顆黑色棋子發呆,問道:“在想什麽?”

桑桑擡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在想,在瓦山禪院裏對你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