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影隨

荒原的天空裏時常生出奇形怪狀的雲,寧缺沒有看到馬車上方的那朵雲,就算看到也不會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為這種畫面太過尋常,也因為他現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聽她咳嗽一聲,他的心情便緊張一分。想著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裏的說法,他讓桑桑繼續默頌佛經,修行佛法,希望能夠暫時穩住她體內的陰寒氣息,心裏卻隱隱生出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數日,一直沒有王庭騎兵和懸空寺苦修僧出現,旅途平靜,寧缺終於注意到馬車上空的那朵雲——晴空萬裏,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沒有一絲雲彩,卻有一朵孤單的雲靜靜懸在頭頂,很難不被注意到。

此時日在中天,剛好被那朵雲遮住,從荒原地面往上望去,雲朵的邊緣仿佛被繡上了一道金邊,金邊之內的雲色雪白無比,由無數根極細密的雲絲匯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雲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數十丈方圓的陰影,恰好把黑色馬車罩在其中,寧缺覺得有趣,沒有多想什麽,放下車簾,示意大黑馬繼續前進。

他沒有注意到,當馬車在荒原地面行走時,空中那朵孤單的雲也隨著馬車移動,陰影也在荒原上移動,始終籠罩著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信奉活在當下的哲學,它的目光永遠只會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腳下的道路以及雌馬雙腿之間,而懶怠吝於往更遠處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始終行走在陰影裏,只是覺得如此清涼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馬這等憨貨,沒有誰會覺得清涼是種享受,車廂裏的寧缺和桑桑,現在更是不想聽到任何與冷有關系的字眼。

車廂裏約漫著寒意,窗旁有處綢面沒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鋼打鑄的廂板,上面已經凝了一層冰霜,可以想見現在車裏的溫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絨褲,緊緊裹著黑色裘衣,埋在被褥裏,即便這樣也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暖,臉色微白,嘴唇有些發青,睫毛上掛著淺淺的霜。

寧缺往黃銅火盆裏加了兩張符紙,取出一個皮囊湊到她的臉前。皮囊裏是十日前搶劫一個小部落裏收獲的烈酒。桑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來,接過酒囊,對著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後,酒囊漸漸變扁。

可能是喝的太急嗆著的緣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皺著眉頭咳嗽起來,黃銅火盆裏的符火驟然一黯,然後漸漸掙紮著重燃。

像這些天一樣,她沒有咳痰也沒有咳血,每聲咳咳出來的都是極寒冷的氣息,那些氣息遇著車廂裏的濕熱氣體,驟然變成白霧。

桑桑身體裏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每日隨著咳嗽被排出身體些許,那種氣息仿佛並非人間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時候都會頂不住,所以車廂裏的溫度變得越來越低,這也正是車窗處會結出寒霜的原因。

輕咳聲聲,車廂裏溫度漸低,寧缺向黃銅火盆裏又扔了一枚符紙,才勉強維持住,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儲備的符紙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臨時寫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讓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熱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卻沒有辦法消除桑桑體內源源而生的陰寒氣息,只能是治標,而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裏替桑桑治病時的說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壓制平靜那道陰寒氣息,也只能治標,無法根除。

寧缺知道如果想要徹底除去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讓冥王看不到她,只能是在佛祖棋盤的世界裏,把這兩年時間藏匿過去。

桑桑的咳聲越來越頻繁,病情變得越來越麻煩,他的情緒越來越焦慮,用了極大的努力才壓抑住轉頭重回荒原深處、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盤的想法——那張棋盤佛祖氣息全斂,已經沒有任何用處。

艱難地保持住理智,他愈發堅定了先去月輪國都城的想法,那個佛國裏有世間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時無法遇到大師兄,但讓桑桑讀更多的佛經,尋更多的佛性,暫時讓體內的陰寒氣息平靜,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危險。

深秋的荒原寒風漸疾,那場雪之後再也沒有落雪,偶有雪雲在天空裏匯聚,瞬間便被勁風吹散,只有一朵雲始終靜靜懸在空中,不受任何影響。

那朵孤單的雲向著東南方向移動,向荒原地面投下一片淡淡的雲影,黑色馬車沉默地行駛在這片陰影裏,向遠方而去。

……

……

黑色馬車終於走出了荒原,來到了月輪國北部邊陲的一處邊關外,此時馬車身後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風呼嘯,飛雪漸起的冬天,馬車前的世界卻還依然還停留在秋天裏,邊關裏的幾株秋樹紅艷艷的仿佛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