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那些被遺忘的名字(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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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灑向長安城。

雪再如何輕,終究也會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掃進水溝,或者積至來年,春暖花開時被太陽融化成水,混著灰塵枯葉,流逝無蹤。

這便是天地間的至理。

就如同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的,該來的人總是要來的,很多人伴著漫天的風雪來到了長安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那名僧人戴著一頂破舊的笠帽,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陰影外的面容尋常無奇,卻天然帶著一股堅毅的味道。

僧人經由西城門入城,站在風雪長街上,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走,轉身來到一家熱粥鋪前,摘下笠帽,開始問路。

摘下笠帽,露出滿頭青黑鋒利的新生發茬兒,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堅毅,然而當他問路時,臉上的笑容卻是那般慈悲溫和。

用問路這個詞並不準確,這名僧人始終緊緊閉著嘴,偶爾咧嘴笑時,能看到他的舌頭只剩下半截,原來是個不能言的啞巴。

……

……

對於坐在風雪中的寧缺和夏侯來說,這一個時辰很長,因為風雪再如何寒冷,他們的身體早就已經熱了起來。

對於皇宮裏的皇帝陛下和雪橋那頭的許世來說,這一個時辰很短,因為書院的態度讓他們無奈,他們來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辰快要結束的時候,朝廷終於找到了方法,宮門驟然大開,大唐國師李青山和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數十名太監的護送下,腳步匆忙來到了場間,開始宣讀陛下的旨意。

親王殿下李沛言,沉默走在人群最後方。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大唐內閣中排名最末,但他是桑桑的親生父親,身份特殊,國師李青山乃是修行之人,向來不理會朝事,但他與寧缺有舊,從顏瑟大師那邊算起,寧缺要稱他一聲師叔。

陛下讓他們二人來宣讀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動人的路數。

果不其然,寧缺看著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禮。

曾靜大學士咳了兩聲,伸手把落在聖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說道:“陛下有旨。”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斂氣靜思。

曾靜看了親王李沛言一眼,輕聲一嘆,然後聲音微澀說道:“大唐毅親王李沛言,因天啟元年舊事,自請除王爵。”

滿場俱靜,皇城前的人們,難以壓抑心頭的震驚,望向親王殿下。

李沛言那頂尊貴的王冠,現在還在寧缺和夏侯之間的雪地上,已經漸要被積雪掩埋,他的頭發現在有些亂,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臉上的神情卻異常漠然。

曾靜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雙手握著聖旨,聲音微顫繼續念道:“前宣威將軍林光遠謀逆叛國一案,因證據不足,現予撤銷……”

聖旨上那些名字,經由大學士微顫的聲音,被一個一個接著報出,回蕩在風雪中,撞擊在朱墻上。

“宣威將軍林光遠……”

“林光遠夫人……”

“偏將沙剛……”

“校尉程心正……”

“文書林海……”

“屬官胡華……”

……

……

聽著那一個個早已消失在歷史裏的名字,聽著那一道道官復原職、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裏,沒有提到重審當年舊案,然而堂堂親王自請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將士都被平反,這……和翻案有什麽區別?

人們終於明白了宮裏的意思。

陛下曾經想過替宣威將軍叛國案翻案,只不過因為朝中局勢和西陵神殿的關系,尤其是沒有證據的關系,沒有做成這件事情。

今日書院默許寧缺挑戰夏侯,給朝廷設下了一道難題,然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於是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這可以給當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寧缺一個交代。

宣旨開始時,夏侯從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裏沒有牽涉到他,他的眉頭卻漸漸蹙了起來,然後緩緩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還在風雪中飄著。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見過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幾年前,他曾經親眼看著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見過那些堆成小山的頭顱,有閉上眼睛的,有睜著眼睛的,眼睛裏有絕望的,眼睛裏有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幾年再一次響起,在皇城之前,進入他的耳朵,他越來越沉默,臉色越來越鐵青,握著椅扶手的手越來越用力。

他不覺得愧疚,更沒有自責,也並不黯然。

他只是憤怒。

扶手化作粉末,從他的手指縫裏簌簌落下,帶著怒意,落在雪上。

沒有人注意夏侯大將軍此時的情緒。

因為陛下的旨意裏沒有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