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鮮不過一碗雞湯

鏤空以花枝為紋的木門緩緩開啟,小太監輕甩拂塵,悄無聲息退開。

寧缺看著身前高高的門檻,怔了怔後整理儀容肅然而入,看著那些久違的珍貴筆硯,嗅著其實一直藏在記憶深處的泥墨氣息,想起去年今日此門中發生的事情,不禁有些惘然。

書架前站著一位中年男子,背對著禦書房正門。男子身上穿著件素色的薄棉衫,腰間系著黑金線夾織的腰帶,略顯清瘦,雖看不見容顏,但寧缺很容易猜到對方的身份。

沒有太監指點,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是雙膝跪拜,還是應該雙手一揖長身而躬,按道理講應該是前者,只是沒有幾個唐人願意讓膝頭沾惹塵埃,一時間便有些猶豫和尷尬。

中年男子在這時候忽然開口說話,淡而溫和的語調與話語內容,及時地解除了寧缺心頭的尷尬與猶豫:“又不是祭天禮,不要動不動就想著下跪。”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寧缺便對這中年男子生出了極強烈的好感,在他的想像中,雄霸天下的大唐君王的形象,向來是和威嚴冷漠肅厲這些詞聯系在一起,卻沒想到對方竟是如此溫和。

“聽說你是我的暗侍衛?”中年男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舊書,一面觀看一面隨意問道。

寧缺長揖一禮,應道:“是。”

“這暗侍衛未免也太暗了些,居然連我本人都不知道。”中年男子笑了笑,從書架邊緣抽出一根書簽,夾在那冊舊書裏以為記號,忽然開口問道:“去年你是怎麽進了這個房間?”

寧缺這時候正在思考應該怎樣自稱,在卑職草民學生和下官之間遊移片刻,理所當然地把下官先行排除,聽著這個問題後下意識回答道:“學生進宮領差事,被帶到這裏等候。”

中年男子輕噫一聲,似乎對某些事情有些疑惑不解,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是領差事,怎麽進了我的禦書房?當時有沒有人看見你進來?”

對話進行到此時,寧缺心中的緊張稍微舒緩了一些,疑惑卻更多了些。在進宮的路途上他曾經設想過見到皇帝陛下後的畫面,在想像中他本以為——皇帝陛下看到自己之後,一定會龍顏大悅長聲而笑,連搶幾步假做不悅牽著自己的雙手阻止自己下跪,然後松手輕捋胡須看著自己這張清新可愛的臉連連點頭,面上滿是贊嘆之色,強抑激動說道寧卿家,你可讓朕找死了,朕要賞你良田萬頃,美婢無數,至於朝中官職任你挑選……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事實證明寧缺他雖然生的不若隆慶皇子那般美麗,但患得患失的激動興奮境況中,依然會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美。

正有些輕微的失落和疑惑,便聽著皇帝陛下最後這句問題,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去年是那位叫祿吉的小太監安排自己來到禦書房,既然皇帝陛下尋找自己半年時間,那幅花開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鬧得沸沸揚揚,那名叫祿吉的小太監以及徐崇山統領,沒道理不把這件事情與自己聯系起來。皇帝陛下一直沒有找到自己,那只說明了一件事情——無論是徐崇山統領,還是那名叫祿吉的小太監,都沒有把自己曾經進入禦書房的這件事情稟報皇帝陛下。

至於他們為什麽沒有稟報,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癡了比如擔心這件事情會帶來怎樣的麻煩,寧缺此時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這時候的回答與徐統領及小太監的回答對不上,那麽極有可能會給對方帶去很大的麻煩,甚至也有可能為自己帶來麻煩。

所以他蹙著眉尖,作認真狀思考片刻後,搖頭誠懇說道:“應該沒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聽著身後傳來的回答聲,大聲笑起來。他把手中那本舊書塞回書架裏,轉身看著禦書房門口的年輕學生,感慨說道:“人品果然不錯,難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寧缺望向書架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眉眼清秀、鬢現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並不是想像中那般威嚴不可方物、氣勢比朱雀繪像還要可怕的怪物,而且看對方神情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應該算是賭對了,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對在何處。

皇帝陛下看著寧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眯眯說道:“你過來。”

看著皇帝陛下臉上笑容,寧缺心頭微緊,強行壓抑著緊張走了過去。

皇帝陛下指著桌案上攤開的那幅字,笑著問道:“這幅字是你寫的?”

寧缺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著黃芽紙上筆墨淋漓的五個大字,瞬間回憶起去年某日自己寫完之後的得意驕傲與爽快愉悅,輕聲應道:“確是學生當日荒唐之作。”

“一點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著他說道:“我很喜歡你的字。”

終於開始表揚贊賞的流程,寧缺卻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大概是皇帝陛下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過於自然隨意,只有平靜的欣賞,而沒有外露的激動,就像是在說皇後娘娘昨夜剝的大蔥很幹凈烙的大餅很香甜,這該如何謝恩如何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