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間最美妙的聲音

世間有一條像廢話般的真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在世俗世界裏,有沒有的標準很簡單:看得見的東西如山便是有,聽得見的東西如音也是有,觸得見的東西如火同樣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那自然便是沒有。

這個標準並不適用於修行的世界,那些彌漫在天地間的呼吸或者說元氣,那些經由氣海雪山輕奏而嗚引發元氣震動的念力,無法被平凡人感知,他們看不到聽不到也觸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並不代表這種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稱初識,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氣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感知,指修行者初識天地之息後,還能與之和諧相處,甚至進行一些感覺上的交流接觸,這兩個最初的境界被統稱為虛境。

一個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過上面的論述做出最簡單的評判:如果他能夠看到聽到或者觸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經站在道路上了。

寧缺怔怔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看著指腹與濕毛巾之間那層薄薄的縫隙,看著那些蒸騰的熱氣,知道自己感受到的並不是這些熱氣,而是一些別的東西。

這種感受用觸碰到來形容並不準確,更像是一種感知。

人類的大腦裏有精神,精神產生意念,意念是想,而念力便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類似此等模樣而產生的某種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寧缺此時重傷未愈,疲憊乏空,腦海中清明一片毫無雜念,只有一種想法,他想拿起那塊冒著熱氣的濕毛巾,好好擦拭一下自己的身體。

似乎天地間流傳著的那些氣息,這一次終於聽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從屋檐間,從窗縫裏,從棉被中,從每一滴汗水裏滲透出來,以超乎速度範疇的“速度”匯聚在他的指前,落在了濕漉滾燙的毛巾上。

……

……

房間內死寂一般的沉默,寧缺像月輪國那位著名花癡少女樣癡癡看著自己的手指,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用盡全身力氣保證顫抖的手指沒有抖成殘影,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謹慎保持著這個姿式,如同一個被凍僵了的鵪鶉。

過了很長時間,他極其緩慢地挑起了眉梢,像慢動作般微微偏首,驚疑不安地看著自己的指尖,然後慢慢閉上了雙眼,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興奮,開始冥想。

多年前在開平市集拿到那本太上感應篇,從那之後寧缺無時無刻無地不在冥想,睡覺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後看著朝陽發呆冥想,賭贏了三碗米酒高興之余不忘冥想,渾身浴血跳進梳碧湖後在冥想,雖然很可悲地從來沒有感知到天地間流淌的那些元氣,但進入冥想狀態的純熟度,卻絕對是世間最頂尖的。

萬念俱空。

固守本心。

由意馳行。

來此世間漫漫十六年,體內氣海雪山諸竅不通,被無數次摧毀希望的寧缺,終於第一次聽到或者說感覺到了那道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那是天地的呼吸。

他敢用將軍府裏最疼自己的母親名譽發誓,這聲悠長平靜的呼吸聲雖然輕微,但絕對是他所聽過最美妙的聲音,比梳碧湖馬賊跌落坐騎的聲音更美妙,比張貽琦瞪著眼睛掙紮彈動的聲音更美妙,甚至比錢袋子裏銀綻撞擊的聲音更美妙。

悠長平靜呼吸之間,有青葉舒展,有艷花盛開,有百禽鳴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頭橘子落,有百舸爭渡急,有地之厚廣,有天之靜遠。

寧缺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來想去,只有當年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聲可以比擬——那年在道旁死屍堆裏揀到被凍的渾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嬰抱在懷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終於聽到的那聲微弱呼吸。

這一刻,他終於隱約記起昏迷於長街時聽到的那些聲音,明悟了那些聲音的意思——那些來自街畔拴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來自深院古槐,座下青葉的喘息,那些來自石獅木樓,街道皇宮城墻喘息,都是天地賜予它們的生息。

耳中聽到的是平靜悠長來自遠古必將走向未來的呼吸,手指觸到的是並非實物卻能確定其實在的存在,房間門窗緊閉,卻有輕柔如風的波動緩緩繚繞在他的身周,不,這種波動比風要凝重,更像是靜潭碧水一般溫柔,卻又比水更加輕靈。

終於確定感知到了什麽,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深處噴湧而出的情緒,醒了過來,看著房間墻上自己寫的書卷,看著簡陋的梁柱花紋,目光中充滿了激動興奮,還有一條極為復雜的情緒,他覺得雖然眼前門窗緊閉,但自己似乎能夠看到臨四十七巷裏那堵灰墻和那排青樹,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從前的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但今日之後這個世界對於他寧缺來說……必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