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溫暖至滾燙的濕毛巾

聽到這段分析,陳皮皮先是一驚,然後勃然而怒,覺得傷自尊了,臉色一沉盯著寧缺,也不承認什麽,壓低聲音冷厲斥道:“休得瞎說什麽,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點小聰明拿出來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肅,倒真有幾分冷看天下的氣勢。然而寧缺卻是毫無懼意,靠著墻壁,微笑望著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殺過人嗎?”

陳皮皮微微張嘴,想要囂張回答幾句,卻說不出口,只好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寧缺用有趣的目光看著他,繼續追問道:“總殺過雞吧?”

陳皮皮低著頭把雙手背到身後,指尖艱難地輕觸而離,緊緊抿唇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左右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就像個受了委屈傷了自尊的死孩子。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他嘆息說道:“想來除了在路上無心踩死過幾只螞蟻,你這雙白白嫩嫩的手連點血星都沒沾過……那就不要學別人用生死這種東西威脅人,沒有什麽力度反而徒惹發笑,我倒要提醒你,關於我的事情你可別四處說去。”

聽完這番教訓,陳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

……

尚是晨時,還可以去書舍聽課,但剛剛從死亡的冥間艱難掙紮回來,身體精神異常疲憊虛弱,寧缺自不會去扮演聽話的好學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隱約有一段是女教授答應替他請假,所以他決定回臨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傘為杖,重傷之後的少年緩慢走出了舊書樓,像個晨練的老人那般微佝著身子,迎著晨光自濕地邊緣散步而去,穿過清幽側巷,走到了書院的正門外。

書院簡樸石門外是一大片像氈子般的美麗青色草甸,草甸中間隱著十余條石板砌成的車道,車道邊緣和草甸深處沒有什麽規律植著很多顆花樹,時入盛夏,樹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葉雛果代替,垂墜欣喜。

草甸青樹石徑盡頭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已經在那裏等了很長時間,馬兒都疲憊地低下了頭。車畔蹲著個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睡覺,黑黑的小臉蛋因為疲憊和擔憂驚懼變得有些微微發白,如同抹了陳錦記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沒有等到寧缺殺人歸來,又有表情嚴肅的衙役四處詢問,聽著長街之上匆匆的羽林軍馬蹄之聲,桑桑便知道出了問題,她強行壓抑住盡頭的不安,在老筆齋裏沉默等待,但當馬車回來寧缺卻依然沒有回來,她終於等不下去了。

詢問車夫,確認寧缺晨間坐著馬車去了書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兩銀子,請求車夫把自己載到書院,然後就一直蹲在馬車邊草甸青樹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寧缺有沒有受傷,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極重的傷,可能暗自藏身書院某處養傷,所以她不敢去問書院裏的教習和學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樹旁,看著書院的石門被黑夜籠罩,被朝陽喚起,看著裏面書舍的燈火點亮又熄滅,聽著那些學生們朗聲誦書,看著小小舊鞋前的螞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看著有人走進書院,有人走出書院,但就是沒有看到那個家夥。

書院學生乘坐馬車前來,看到寧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難免好奇,有人曾經上前問過幾句,但她卻是理都不理,倔犟地閉著小嘴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書院門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輩子那麽久,桑桑終於看到了那個身影。

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微白的臉蛋漸漸放松漸漸有了血色,閉上眼睛抱拳於胸喃喃念了幾句什麽後,以手撐膝快速站了起來——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細細的腿部氣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軀一陣搖晃竟是險些跌倒。

寧缺撐著大黑傘,緩慢走到她的身前,看著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臉,看著小臉上的疲憊擔憂,心中湧起一股憐惜。雖說他主仆二人這一世共同經歷的生死次數太多,但越過生死之後能見到對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興的事。

他極自然地張開雙臂,想把桑桑摟進懷中,卻忽然發現小侍女現在的個子比在渭城時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經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識裏怔了怔,沒有繼續把她摟進懷裏,而是伸出手落在她頭頂,帶著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臉,咯咯一笑。

二人轉身互相攙扶著向馬車走去,極有默契,沒有在書院門口多說一句話。

車夫打了一個呵欠,昨夜他在車廂裏將就著睡了一夜,身體也已極為疲憊,但拿著十兩銀子,疲憊不在話下,只見右手輕揮馬鞭在空中挽了個花兒,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左手輕提韁繩,馬蹄踏地聲中,車廂緩緩開始移動。

車廂中寧缺聲音微啞說道:“很累,回家再說,刀在下面,呆會兒記得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