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第一戰

竹墻掩映下的臨湖小築清幽黑暗,中年茶藝師身下是昆湖石鏤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擱著烏木茶案,案上擱著溫潤潔亮的茶壺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爐,爐上的水壺嘴裏滲出淡淡熱霧,還沒有沸騰。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藝師卻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爐帶來的熱氣,身上披著件單衣,平靜有如冬雪夜裏等著歸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顏肅卿。

寧缺很確認這一點,先前在臨湖小築外生出的警惕感,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證實,因為對方提前察覺到自己要來,而且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來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墻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後,他望向椅中的茶藝師問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將軍府被滿門抄斬的案子,還有燕邊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關系?”

顏肅卿微微蹙眉,沒有想到今夜前來殺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為多年前那兩件事情。他本以為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人還記得那些陳年舊事,略一沉默後微笑說道:“自然和我有關,不然我這個在軍部前程無限的官員,現在怎麽會變成一個替賣茶商人看家護院的茶藝師?”

“我應該不是你找的第一個人。”他看著寧缺問道:“其他那些人現在過的怎麽樣?也好些年沒見,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麽。”

寧缺沉默觀察著臨湖小築和四周的動靜,看著這片清貴的居所,回答道:“他們過的不怎麽好,至少不如你好,還能住這麽好的地方。”

顏肅卿笑出聲來,搖著頭感慨說道:“知道為什麽他們都混的不行,偏我還能過的不錯嗎?因為我這個人對帝國還有些用處。”

身上胡亂披著的衣服,小炭爐上遲遲未沸的水,左手沒有茶的茶杯,都在說明這位茶藝師剛剛醒來,應該只是察覺到寧缺靠近臨湖小築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預著什麽伏殺的局面。

只是一個看上去瘦弱無力,終日與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藝師,為什麽在明知道有人來殺自己的情況下,沒有呼救沒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靜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麽憑恃?而且一個茶藝師能對帝國有什麽用處?一個茶藝師如何能替茶商看家護院?一個茶藝師憑什麽能比陳子賢擁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轉瞬之間,寧缺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種可能,口罩外的清稚眉眼間漸漸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著對方問道:“你為什麽不逃?”

“為什麽要逃?”

顏肅卿微笑看著少年說道:“既然我是醒著的,你又怎麽可能殺死我?”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沒有柄的微暗小劍。

寧缺的眉頭蹙了起來,身體變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種最不可能的可能:這個瘦弱無力的茶藝師……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曾經進行過的一番對話,那番關於長安城劍師多如狗,念師滿地走的對話。

當時呂清臣老人笑說這種論調絕對過於誇張,進入長安城後,寧缺雖然看見過在路邊開壇施法的昊天道南門修行者,跟著朝小樹在春風亭與修行者廝殺過,但真沒想到復仇名單中看上去極不起眼的一個名字,居然也是那個世界裏的強者。

卓爾的情報裏沒有,桑桑也沒有察覺,誰也想不到,前軍部的文書鑒定師,如今被茶商供養著的茶藝師,居然是個精通馭劍之術的修行者!

寧缺緊蹙著的眉毛緩緩舒展,他看著椅中的顏肅卿,看著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無柄小劍,溫和一笑說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說逃就逃,話音甫落,他毫不遲疑轉身,向匹狂奔的駿馬般向臨湖小築外沖去。

……

……

顏肅卿極有興趣看著少年將要消失在竹墻畔的背影,輕笑搖頭感慨道:“既然來殺一個修行者,來了難道還能退嗎?”

溫和卻蘊著強烈自信與殺意的字眼從瘦弱中年男子唇間緩緩而出,同時他放下了左手握著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並做了一個劍訣斜斜向著臨湖小築外隔空點去,動作極為瀟灑隨意。

隨著並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無光的無柄小劍,驟然低沉嗡鳴,仿佛被灌入了某種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彈起,然後化為一道烏暗的光跡,撕開臨湖小築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寧缺後背一片針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看不到任何驚慌,只有沉著與冷靜,眼看著便要沖出那片竹海,卻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個人的身體便翻了起來,然後右足緊接著閃電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